在某一天早上,村里突然就来了几个戴大沿帽的警察。
一开始只听见“我儿我儿”的警笛声,然后才看到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开到村长门口,“嘎”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几个大沿帽就下了车,径直走进了村长的院子。
村长家宽大的楼门外早已围上了一圈凑热闹的村民,其中就有我的兄弟张哈喇。张哈喇将整个过程看在了眼里,然后跑到我家,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又讲述给了我。张哈喇越讲越邪乎,他说,每个大沿帽腰里都别着小手枪,看样子逮了就直接枪毙。
我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说:“我放老鼠药也没人看到,即使有人说是我放的,我就死活不承认,他大沿帽就敢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张哈喇“啧啧”两声,狠狠的抹掉嘴巴上的哈喇子说:“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可你想啊,人家是干吗的,人家是警察啊,我看到他们来的时候还牵了一条狗,和村长家的那条大黄狗差不多的个子,我寻思着还以为是赔给村长家的,后来才听小卖部的‘鞋靶子’说,那是人家牵来的警犬,那东西厉害的很,它只要闻一闻那个盆,然后在寻着那个味就能找到你。”他故意将声音放的很大接着说,“‘鞋靶子’说,当初他听别人说过,有个贼娃子偷人家东西,结果偷东西之前吃了好些红薯,正紧张着偷东西,憋不住就放了一个屁,可谁曾想到,就这一个屁就害了他。后来警察一来,让警犬一闻,不出三天,那个贼娃子就被逮了。”
张哈喇神采飞扬地讲述着他的所见所闻,那个讨饭吃小兰花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依在了门框上,一双贼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俩。张哈喇看到小兰子,先是一惊,继而带着一脸谄笑故意找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和小兰花搭讪。我用眼睛狠狠的剜了一眼小兰花,她就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张哈喇见小兰花走了,又收回那一脸谄笑。看来我这个兄弟真是被神掌练的天不怕地不怕了,这老鼠药是我放的没错,可他张哈喇别忘了,那药可是他给我的,就连主意也是他出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胆量倒是让我惊讶。
我说:“哈喇兄弟,事情很严重了,照你的说法,我肯定是逃不了干系了,我要是被逮了,人家警察肯定要问我,药是哪来的,谁让我放的,我就是编也编不出样行来。”
这一说还真管用,张哈喇愣了一下,看了看我说:“药是我给你的,可药是你放进去的”
我说,可你别忘了,主意也是你出的,还有村长家的狗也是你杀的,到时候你的罪比我还要重。张哈喇哆嗦着两腿问我该怎么办,我一看张哈喇怂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说:“连警犬都来了,看来你我果真是逃不掉了,不过,如果我们主动去向警察叔叔认个错,然后你趁机再拿出对付留根的手段来,就往地上那么一躺,连哭带叫的,哭的越可怜越好,警察心一软,没准就放了咱了。你就说老鼠药是你放的,这样一来,你只要顶个放药的罪名,村长家狗的死就和你没关系了,至少村长也不会难为你了―――
我话还没说完,张哈喇就一个健步跳过门槛,跑出了院子。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哈喇居然先我一步将了我一军。他将我放药的事又一五一十地讲给大沿帽警察听。我真有些后悔,我那些本来是用来恐吓张哈喇的话居然一下子让他开了窍,他不但出卖了我,还将所有的事情都推脱到我的身上。我真有些小看了我这个拜把子兄弟了。一个大沿帽找见了我,围着我转了几圈,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丑娃。”
他说:“没问你外号,我问的是你妈给你起的名字。”
我说:“我就叫丑娃,我妈说名字是我爹给我起的。”
大沿帽很无奈的摆了摆手,说:“姓什么?”
我说:“周。”
那个大沿帽一边问一边往手里的本上记录着什么。记完了合了本,便开始询问我为什么要毒村长家的狗。这一问让我束手无措,我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村长睡了我娘吧?我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说:“我没想毒死它,可这条狗整天追着咬我,我不毒死它,它就非咬死我。更何况我还没毒死它呢。”
大沿帽微微一笑说:“有个娃娃已经对我们讲过了,你是没有毒死那条狗,结果你挖了坑,把那条狗引到坑里,然后剥了皮,烤着吃了。你老实交代,有没有这回事。”
张哈喇不生在解放前真是可惜了了,多好的汉奸坯子。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张哈喇只所以出卖我,是有科学根据的。吕家巷的七奶奶曾对我讲过,张哈喇他爷爷就曾做过日本人的汉奸。为了贪图日本人的一块大洋,领着日本人把一个来土疙瘩村侦察情报的八路军侦察员活活的用刺刀捅死了,捅死之后,日本人把侦察员的尸体高高的挂在岭上土庙的一棵槐树上。张哈喇他爷爷是这样说的,他说,谁争王谁争霸都和咱老百姓没多大关系,在确保不了肚子的情况下,谁还管什么国管什么家?侦察员不能给他大洋,不能让他耍钱,而日本人能,所以他就做了这一件遗臭万年的事情。
七奶奶说,一点都不夸口,和眉户《张连卖布》里说的一样样,那真是“前厅房,后楼房,对面厦子扎厨房,里面又跨小茅房”。可再厚实的家底终究经不起耍钱的糟蹋,于是,“先卖庄基后卖房”,等到了没东西可卖的时候,就开始寻思起别的门路,这个时候,日本人就来了,日本人一来,张哈喇他爷爷把心思就放在了日本人的身上。日本人喜欢用大洋收买人心,收买过来豢养起来做汉奸。当了汉奸以后,张哈喇他爷爷一下子富贵了起来,有了钱,置了地,卖出去的房子半赎半抢又弄了回来。这时候耍钱,基本上是赢的多输的少,这多半要归功于他汉奸的身份。
七奶奶的娘那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媒婆,说媒拉掮干了一辈子,张哈喇他爷爷做了汉奸发迹之后,就央求着七奶奶的娘给他寻摸一个好姑娘。媒婆巧嘴簧舌成美事,但都是自己知根知底,这说媒的有点象治病的,人家将一条命交托给你,你没有那个金刚钻就莫揽这瓷器活。撮合的好了,俩人美满幸福一辈子,撮合的不好了,妻离子散一辈子恨在心里。七奶奶他娘先是推辞,推辞不过,就问张哈喇他爷爷,可戒得了耍钱的毛病。
张哈喇的爷爷一听学着戏里的话唱到:“有、有、有有有。我张连从今后再将钱耍,拿一个木棒槌把头割下;我张连从今后再将钱耍,死在了腊月里雷把我抓;我张连从今后再将钱耍,死在了五黄六月叫霜煞;我张连从今后再将钱耍,睡在了房脊上车碾马踏。”
七奶奶的娘一听,气着骂到:“莫非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张哈喇他爷爷掏出几个银圆放在了七奶奶她娘的手里,说:“婶子你把心放肚子里,娶了媳妇我定改了耍钱的毛病,正正经经的过日子。”
七奶奶的娘问:“你今日当着我的面起个誓,如果变了卦,又将如何?”
张哈喇的爷爷将手一伸,直直地指向头上的天说:“如果变了卦,就让我不得好死,我死了还不算,还有我儿子,如若这还不够,把剩下的那点放到我后世的孙儿身上。”
张哈喇的奶奶进门没多久,张哈喇的爷爷耍钱的手便又痒痒了,开始偷偷摸摸的耍,耍着耍着便没有了顾忌。所以,张哈喇他爹的死,以及张哈喇现在的样子,或许真的就和他爷爷当初起的誓有关。张哈喇的爷爷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日本人快投降的时候,一天,村里来了两个收古董的生意人,张哈喇的爷爷因为耍钱手头正紧张,就带着两人上了自己家,想便卖一点祖上留下的一些家什。那两个人把他家的东西看了又看,摇了摇说:“卖不了几个钱的。”说完就离开了。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张哈喇的爷爷被人用斧头活活的砍死在自家的茅房里。死的时候还露着一对屁股蛋。
大沿帽警察不会对那个耍钱的汉奸感兴趣,他们继续询问我关于老鼠药的事。我说这药是张哈喇给我的。
大沿帽警察用手拖着下巴乜了我一眼说:“怕是你从他家偷来的吧?”
我还能说什么?这个比王八蛋还王八蛋的张哈喇,出卖了我也就算了,居然将这一箩筐的事全部栽到我身上。我知道,再如何辩解都没什么用了。我娘在一边听的浑身筛糠一般。听完了就开始哭嚎。我当时心一横,寻思着无非就是一死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一旦看开了,胆量也就大了起来。我装模作样地对我娘说:“娘,你也别哭了,不是还有小兰子给你做闺女吗?到了监狱,我估摸着还能见我爹一面呢。”
正当我一身是胆准备就义的时候,正午叔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着大沿帽的警察说:“想都不用想,药是我放的,他一个娃娃懂个什么?”
后来,正午叔就被装上了吉普车,伴着一声“我儿我儿”的警笛声开出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