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放下帘子,车中俨然是另一番世界。
醉芙蕖将整个身子紧依苏阡陌,一只玉臂仍旧攀着苏阡陌颈项,另一只手则下移至胸前,执了苏阡陌垂下的一缕发丝在指尖轻绕。苏阡陌握住醉芙蕖环在他颈间的手,带下。但也没有推开她的意思,反而执了她的手,低头望着她浅笑如风,像是乐得沉醉于温柔乡。
这两人似只故得眉目传情,完全视车厢里的关锦意如无物。
平时扎眼惯了的关小王爷哪里能忍受这种忽视!他抬手掩嘴,闷闷地咳几声,提醒他两人收敛下行径,但苏阡陌只是侧过脸瞧了他片刻,而醉芙蕖依旧紧紧粘着苏阡陌,对关小王爷的暗示毫无反应。见暗示无效,被忽视得极其不爽的关锦意只好开口:“咳咳……两位再情谊绵绵也得择个场合吧……”
苏阡陌再度瞟他一眼,眼中情绪复杂,但正想着怎么扳回面子的关小王爷没有注意到。醉芙蕖稍稍坐正了身子,将视线转到关锦意身上,“听公子口音的,可是京城人士?”
关锦意终于惹得佳人注意,挑衅地对苏阡陌眨眨眼,笑得得意万分,“姑娘去过京城?”
醉芙蕖将他举动尽收眼底,眼底飘过一丝嘲意,而面上则含娇带媚地微微一笑,“奴家这江南小乡里的风尘女子,哪有那种福气。只是东黛馆也有不少京里来的客人,奴家听得多了,勉强识得公子的口音罢了。”
“姑娘丽质天生,心思又聪颖,让在下一见倾心。我有意为姑娘赎身,不知道姑娘是否愿意随在下一并回京?”
关锦意平日里自诩风流潇洒,常混迹于京城的秦楼楚馆,何种艳绝的美人没见过!这醉芙蕖虽然美艳,但也算不得绝代佳人,哪里能叫遍览群芳的关小王爷一见倾心。只不过没到手的才是最好的,醉芙蕖从一开始就不把关锦意瞧在眼里,叫关小王爷觉得自己失了颜面,这才急着想扳回一成。
苏阡陌听关锦意此番言语,倒也不插话,饶有兴致地等醉芙蕖答复。醉芙蕖闻言先是微愣,之后又凝神看了关锦意许久,许久之后她突然大笑,笑罢,脸上的妩媚之色已然敛去大半,眼波流转间也不见娇媚,但是明亮通透,如夜中明珠荧荧。
“公子真会说笑!想我醉芙蕖自小便长在青楼中,迎来送往这么些年,若还连公子是真心假意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关锦意心思被挑明,面上顿露窘色。以醉芙蕖之泼辣,只怕还会奚笑他一番。却不料转眼间,醉芙蕖已然又是一副娇媚惑人的模样,软语呢喃。
“莫不说公子非真心,就算公子是真心,奴家也不能同你走。”
关锦意被勾起好奇心,也顾不得刚才窘态,追问道:“这是为何?难道本公子就入不了姑娘法眼?”
醉芙蕖摇头,却也不答话。她清了清嗓子,唱起曲子来。
“东南形胜,三洲都会,江南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醉芙蕖口音正是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一调柳易生的《望海潮》唱来甜糯婉转,听得人柔肠百结。末了,她才向关锦意询问:“敢问公子,这般景致京城可有?”
“这般佳境,京中确实不得见。”关锦意摇头道,但他随即又问:“这么说来,即使我是真心相邀,姑娘为了这江南美景也不肯随我去?”
醉芙蕖轻摆手,“这江南美景只是其一,另一者才是最主要的。”
一直未曾说话的苏阡陌突然开了口:“在下倒是十分好奇,这另一是什么?”
“在芙蕖眼中,这世间情意,真亦假时假亦真。就算此刻公子是真心,又有多少真心抵挡得了时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芙蕖若年华老去韶光不再,又有谁来与我谈真情实意?”
醉芙蕖一席话罢,苏阡陌眼中似有少许黯淡。
关锦意则不以为然,他道:“自古有言,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苦短,只需要管今日欢喜,何惧明日忧愁。”
醉芙蕖明眸微动,“公子这话深得奴家心意。奴家若遇上醉心之人,也不过贪图与他的少许欢喜。欢愉纵短,日后回想起来也是一番甜蜜。但若强求天长第久,恐怕最后两看生厌,连当初欢颜也忆不得。”
她说话时一双眼波光潋滟,不停在苏阡陌身上打转。关锦意看得明白,故意问道:“姑娘口中这醉心之人可是我家表弟?”他一面问话,一面望着苏阡陌笑得促狭。“表弟啊,你是人中俊杰,芙蕖姑娘也是难得的妙人,你们两人若是共奏琴瑟之音,也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
醉芙蕖挽了苏阡陌手臂,娇声道:“奴家是对公子倾心不已,可芙蕖就连公子姓甚名甚都还不知道,不知道公子能否告知姓名,也待芙蕖日后留作念想。”
关锦意一脸促狭的笑,等着看苏阡陌做何反应,可苏阡陌此时却紧抿了嘴唇不答话,连之前还留在面上的笑意也都不见,眼底一片清冷之色。醉芙蕖见他不说话,脸上微有些受伤的神情,纤长的手指在他唇沿描走,语调哀怨,“都说唇薄的男子薄情,我本不全信,如今看来,连苏阡陌苏公子这样的人物也这般薄情,这话可真不能信了。”
关锦意脸上的笑陡然僵住,不置信得看向醉芙蕖。
苏阡陌……苏公子……他们从未提及阡陌身份,醉芙蕖怎么怎么知道!
关小王爷还在诧异,妩媚动人的青楼花魁此刻已经敛了笑容,眉眼衣着还是同之前一般,可身上散发出的阴狠气息却使她与方才判若两人。关锦意愣了片刻之后猛然回神,袖中判官笔瞬间入手,急点向醉芙蕖胸前。醉芙蕖身子向后一仰,避开他的笔锋,然后脚踢判官笔,同时,她挽着苏阡陌手臂的右手手势跌变,点向苏阡陌腋下左侧天池穴。醉芙蕖一番动作连续快捷,本无破绽,但她手刚离开苏阡陌,苏阡陌避开要穴,硬生生迎上她手指,一手趁机架住醉芙蕖指上攻势,另一手拍向她肩膀。醉芙蕖忙撤手回护,她才躲开苏阡陌掌风,关锦意玉笔又至眼前。
车厢内空间有限,三人四掌一支笔使得空间更为拥挤。苏阡陌长鞭使不出,醉芙蕖以一敌二,最后反倒是关锦意的判官笔占了上风。往来数招,醉芙蕖终落下风,被苏阡陌寻了破绽一掌震出车外。
章进听闻车内有打斗声,早已勒马停车,但怕惊扰苏阡陌分神,不敢贸贸然打扰。但车内争斗久不停息,他听得正担心着,忽见一道嫩绿的身影被震出马车。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苏阡陌已掀了车帘出现在他面前。
“苏某人薄情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易水楼一方鬼居然是这般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可教在下开了眼界。”
醉芙蕖落地后堪堪站定,眉眼中温柔褪尽,整个人如一把锋锐尽现的刀。“以二战一,苏公子也让我长了见识。”口气极其不屑。
对一方鬼的讽刺,苏阡陌不在意地笑笑,“苏某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自然就不怕别人笑话。”
相较苏阡陌的平静,关锦意显得很是气愤,“又是易水楼!本王爷哪里招惹你们了,你们能不能别紧咬着我不放?”
关锦意气冲冲地发泄完,却见一方鬼一脸的迷惑,“紧咬着你不放?我一方鬼要杀的人是苏阡陌,与你何干?”
这话一出,苏阡陌和关锦意同时吃了一惊。
一方鬼的目标居然是苏阡陌。
章进闻言更是剑拔弩张,立马侧身挡在苏阡陌身前,警惕地望着一方鬼。
一方鬼瞧着眼前三人的反应,再加上关锦意方才的言语,心里明了了大半。敢情这三个人还以为她的目标是关锦意。误会大了,她不禁哂笑道:“莫非苏公子自信过了头,没想过还有人会要你的性命?”
“我的确不曾料到有人想要我的命。”苏阡陌压下心底诧异,淡淡接话。“更不曾料到自己还值这价钱。由你一方鬼亲自出手的生意,价钱绝对低不了。可在下留着这条命还有用处,就此断了姑娘财路,实在是过意不去。”
一方鬼自己出手失利,言语上也没争过,不悦地冷哼一声。“你尽管逞口舌之利。一方武功粗浅不是你对手,但不见得我上善七人都奈何不了你。”
一方鬼刚说完话,远处山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啸,一方鬼脸色微变,脚踏迷踪,急急忙忙朝那清啸声传来处敢去。
章进和关锦意想要追赶,被苏阡陌拦住。“不用费事,一方鬼最擅轻功,江湖中能追上她的人没有几个。再者,在那方回应一方鬼的恐怕是易水楼的人,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在天黑前离开这里。”
待马车走远,随着唏唏嗦嗦地响动,一道绿色身影从路旁树丛中钻了出来。一方鬼捂着胸口,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自言自语道:“这老大八成是想银子想得中风了,苏阡陌的命那么好要?”她正说着,忽觉喉头一阵猩甜,一口血呕了出来,复又蹲下缓缓气。她抬手擦掉嘴角残留的血迹,自嘲似地笑笑。“果然这做戏不能做全套,太真了险些连自己的老命都搭进去。我也不过依着七离的叮嘱对他手下留情,就搞成这副狼狈样,回去非得找七离讨点补偿不可。”
一方鬼念叨了阵,抬眼望着马车的方向愣了会神,又垂下头,说话声音闷闷的。“也不算亏,我难受,他也好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