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薄雾还没有散尽,杰克已经爬到了山顶。从他站立的地方,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汉娜居住的小屋。汉娜还没有离开小屋到镇上去,她银灰色的汽车仍然停在房前的木柴堆旁边。她将他昨天为她劈的木柴整整齐齐地摆成几行,这一定花了她几个小时的时间。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这种品质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必须确定她给他拍的那些照片永远也洗不出来,幸运的是,这是一个小小的容易解决的问题。当她离开小屋到波特山谷去的时候,他可以只花几分钟的时间就潜入到她的小屋里,将那卷胶卷曝光。让这个女人离开除石山并不是一件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绿松石颜色的眼睛已经将这一切都表达清楚了。他那敏锐的目光没有发现的东西,他的直觉发现了,当他看到那种神情时,他理解了什么是悔恨。
小屋的门开了,他注视着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汽车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布长裙,当她走路的时候,裙角在她的脚踝上轻柔地飘动着。这种服装是女人们通常在星期六的夜里穿着去镇上跳舞的服装。他从来没有去过舞会,但是他曾经在舞厅门口驻足,听着里面传来的音乐声。他的舞跳得并不好,这种社交活动很长时间以前就已经被他摒绝在生活之外了,但汉娜在某些方面又让他想起了那些事情。
同她在一起跳舞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他记起了触摸她时的感觉,即使那种感觉一闪即逝。同她跳舞会是一种飞向天堂的感觉,不,是坠入地狱,触摸她只能让他想起他的生活已经永远结束了。
她的那辆银灰色的汽车已经看不见踪影了,他走下了山,向她的小屋走去。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将她的门锁撬开,虽然他能够很轻易地将门踢开,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不想让她发现她的房间有人来过。
当他走进小屋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仍然能感觉到汉娜的气息,似乎她同他一起呆在小屋里。她那独特的芳香围绕着他,清爽信人,若有若无。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这是一个典型的搬迁场面。他知道他必须在这些东西里面寻找她的相机,但是他不会盲目地寻找的。他的颈后又开始刺痛起来。他向卧室里走过去,刺痛感更明显了。
他的处境并不安全,他真不应该在那天爬山的时候将衬衫脱掉,这是他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如果那些拍到他后背的照片被冲洗出来,如果那些照片被发表了,毫无疑问,世人就会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得不再次开始逃亡生活。
他触摸着她的梳妆台,颈后的刺痛感更强烈了,照相机就放在顶层的抽屉里。他拿出相机,打开后盖,将胶卷卸下来,直到上面的胶片全部曝了光。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应该离开这座小屋了,徘徊在别人的房子里并不是他喜欢做的事情,即使是出于迫不得已。但是当他关上相机时,他注意到了一探照片。
那是些旧照片,他抬起它们,立刻知道它们来自凯伦哈恩的剪贴簿,他经常看到这些照片。凯伦哈恩有一年夏天在山上组织夏令营活动,她一有机会就将她的那本破旧的剪贴簿拿出来,告诉他在以前的那些夏令营里发生的故事。即使他不认识照片上的那些人也没有关系,这个老女人需要有人分享她的回忆,而他需要获得一些新信息——一些不会引起噩梦的信息。
他拿起一张熟悉的照片,这是一群笑靥如花的孩子们在一座爬满了青藤的小屋前的合影,他知道那是哪儿。他经常漫不经心地走到那座照片上的小屋前,现在,那座小屋已经被遗忘很多年了,它比一座简陋的棚屋好不到哪里去,墙壁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
他举起了照片,让透过卧室窗户的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那上面,他仿-又回到了往昔的记忆里,同平静挺拔的山脉相比,它显得如此荒凉破败。
那些老照片让他感觉到不舒服,这同凯伦哈恩在世时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经常坐在那位老妇人身边,听她讲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将他带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他的完全不同,有片刻的时间他会完全忘掉自己的经历。但是现在,
那些同样的照片只是让他想起他所有的已经失去的东西——所有的由于他自己的愚蠢而遭到毁灭的东西。
他一度被视为天才,他利用自己在电脑游戏方面的天赋推进了虚拟现实与人工智能的发展。他还想走得更远些,于是又设计了一系列知觉输入设备,并开始为那些智力硅片编制程序。他设计的游戏程序不能被游戏者牢记在心,因为每次游戏的程序都与上一次不同,这种游戏从来没有人发明过。这还不够,不完全够,这个游戏程序不仅可以用在娱乐方面,还有其他许多用途。他坚持着检测了它的应用范围,发现了一些比他最大胆的想象力走得更远的东西。
有些人不仅对这个游戏感兴趣,也对游戏程序的设计者感兴趣——而那些人对这个程序在娱乐方面的用途却是漠不关心的。
为了得到他,那些人杀死了他的叔叔格兰迪。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在一起车祸中死去了,于是他的叔叔领养了他。他们追杀格兰迪完全是他的错,如果不是由于那场爆炸,他们会继续追杀他,直到他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正在他的虚拟模子里工作,强烈的能量冲击波在他还没来得及将系统关闭时传到知觉输入设备里,爆炸使他的感觉能力不可思议地提高了,他既惊慌又痛苦,但意识没有完全丧失。他设法逃出了起火的实验室,在他身后,实验室完全焚毁了。现在,每个人都以为他在那一场爆炸中死去了。
他再一次看着手中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孔。除了那些想要得到他的游戏程序的人之外,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为他的死亡真正地感到难过,那是他的女儿瑞莎,那时她才五岁。现在,她可能已经记不起他了,但是他记得她。她喜欢笑,笑声清脆而甜蜜。当他的前妻再婚以后,他每个周末都同瑞莎一起度过。现在,他不敢试着去找她,任何与她的接触都会使她和她的妈妈处于危险之中。他必须让她们安全地活着,他不得不佯装死亡。
他很快将那张照片放回到那探照片中,关上了抽屉,希望他的理智能阻止他继续在此间逗留。他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最后环视了房间一眼,确定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这时,他的目光落在床上的那件红色的睡袍上了。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触摸到了那堆柔软的织物。
柔软的丝绸上仍然留有汉娜的芳香。他将它贴近他的脸,禁不住想象着她穿着这件睡袍的样子。这个想象让他的血沸腾起来——这种想象力不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应该有的。
他立刻扔下了那件睡饱,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小屋。
当汉娜注视着脚下陡峭的筑堤时,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居然同意做这件事,她真应该检查一下她的大脑。“别担心,我们不会这样到河边去的,那边有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沿着一条盘旋曲折的小路向前走着,这条小路使陡峭的地势平缓下来。小路两边的月桂树阻挡了她的视线,这让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一些,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杰克的后背上。
他没有带任何登山用具,但是他坚持着由他来背他们的午餐和水瓶,当她早上将那些东西装进包里时,她觉得那些东西异常沉重。但是杰克轻松地将那只行李包背在身上,似乎它根本没有什么重量,而那只行李包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显得非常瘦小。
“你在后面还好吗?”他问,放慢了他的速度,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现在还好。”
“你不会有事的。”
他俏皮的微笑并没有将她紧张的神经平静下来,却让她分了心。他没有说明他们要爬的山有多高,她也没有问,如果她将精力集中在他们将要爬的山的高度上,她可能马上就迈不开腿了。
注视着杰克-葛雷哈姆暂时让她将注意力从迫在眉睫的困难中转移开,这个男人仿怫是自然力的化身,是这里的群山的一部份,他像悬崖一样高耸而坚固,又像他们脚下奔涌的河流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但是她能够相信他吗?在过去,她的意志力总是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动摇。
“我们到了。”他说,脚下的路突然开阔起来,面前就是河边的防护林带。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错误。”她说,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告诉他。
他轻轻笑起来。“不要担心任何事,汉娜,我们慢慢来,我不想让你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尝试爬一座最矮的山峰时就退缩。”
“我不会退缩。”她说,注视着脚下湍急的河流,至少她以为她不会。她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沿着这里走上去,这儿的石山都比较低矮。”杰克说着,迈到了前面一块低矮平坦的岩石上,“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就继续向河上方走,越向前石山越高。”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我做这个的。”跟在他后面迈上了第一块岩石。他转头看着她,他们肩并肩地站立着。“你已经了解了我通常总能达到目的。”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那么,继续走。”他说着,又跨上了一块稍高一些的岩石。他穿着灯芯绒短裤,露在外面的发达的腿部肌肉在他每一个动作中不停地起伏着。她禁不住想到他那性感的身体曾经左右了她的判断力。
“你需要帮助吗?”他问,向她伸出手来。
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中,将自己拉上来。她感觉到了通过他的手表现出来的强大的力量,她有一种神秘的直觉,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她说,站稳了脚踉。现在,她站在岩石的顶端,四周是汹涌的急流,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头晕。
“这并不重,汉娜。”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我站在这块岩石上面了,我感觉,嗯,还可以。”
他轻轻地笑起来。“很好。”他说,在她的手上温柔地握了一下,然后放开她的手,他没有继续走下去。
她抬起头,微笑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傻,但是在你身上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
“特别?”他的眼睛忽然眯起来了,“在哪一方面的?”
“你让我感觉到安全,”他的眉毛挑起来了。她根本不应该这么没有理智,即使是对她自己,但是这种安全的感觉却是不可否认的强烈。“我真的认为我今天能行。”她说。
“我知道你能行,汉娜。”他微笑了,然后轻松地踏上另一块岩石,她跟在后面。只要这些岩石不太高,只要杰克站在她身边,她就会没有问题的。
他们缓慢地向河流的上游走过去,爬了一座又一座岩石山。就像他答应的那样,他们没有去爬那些高耸而危险的山峰,今天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惊心动魄。
每次当她需要他伸手帮忙时,杰克总要显出一副迟疑的样子。很快她就开始感到她其实可以应付任何事——只要杰克在她的身边。依赖他是一条捷径,她知道她需要依赖什么人,至于她是否真的需要他的帮助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随着河流一同转了一个弯。当汉娜抬起头来时,她的心跳忽然间加速了。前面泛着泡沫的河水从将近二十英尺高的山间流泻下来,虽然山并不算高,但是这番景象足以让她胆战心惊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像她的腿一样摇摇欲坠。她认为自己能战胜困扰了她半生的恐惧,她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那些恐惧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她的心底,面对它只能给她带来痛苦。
“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杰克说。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决心克服在她的脊柱里逐渐蔓延开的战栗。“你认为你爬到瀑布的顶端需要多长时间?”她打量着像台阶一样在瀑布边交叠的岩石。
“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几分钟。”他说。
她注视着山顶的岩石。“你认为我会需要多长时间?”
“也不会太长。”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你错了,杰克,这会用我好几年的时间,也许我永远也爬不上去。”
他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他。
“不,”他说,“你会爬上去的,汉娜,比你想象的要早。”
他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十分富有磁性。地凝视着他金色的眼睛,它们正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这种目光将她拖离了危险的地带。他知道在此刻她畏缩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当她认为自己缺乏勇气时,他应该给她鼓劲。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去试一下呢?”她问。
“当你认为不去尝试的时候恐惧更大。”
她将目光落到倾泻而下的瀑布上,注视了它更长的时间。她怎么能够在夜里在她的小屋中独自感受这一切呢,当她无法让自己更忙碌的时候,那可怕的景象与另一条瀑布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又回到她的记忆里,她无法再逃避,也无法再躲藏。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这是她一生中最恐怖的记忆。
“我现在就想爬这座山。”她听到自己说了出来。
“你确定吗,汉娜?这座山同方才那些山不同。“
“我不得不这么做。”她坚定地说。
她很快地攀了上去,没有等杰克。她害怕一旦她放慢速度,她会改变主意。
“靠着右侧,”她听到杰克在喊,“离开潮湿的岩石,它们很滑。”
她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攀着,不知道她是否一直能沉住气。她不能,于是事情发生了,就在眨眼之间。这正是她一开始就害怕的事情,她滑倒了,坚硬潮湿的岩石在她的手指下落空了,她本能地伸出手,但是抓到了已经松动的岩石。黑暗而冰冷的岩石从她的身体上滚过去,让她的思维与身体一起僵硬起来,她听不到杰克的声音了,甚至听不到瀑布落在下面的岩石上发出的哗哗声。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于是闭上了眼睛,让噩梦带着不可一世的力量向她冲过来,无情地攫住她。她向山下滚了下去。
杰克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没有挣扎,听天由命地向山下滚落着,一直向他滚过来。他敏捷地跳跃了一步,将她固定在岩石上,他的身体紧紧地与她贴在一起,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抓着岩石的棱角。她似乎昏迷过去了,她的身体冰冷而死气沉沉,仿-死掉了一样。他迅速地向山下走去,几秒钟之内,他们安全地到达了瀑布下面的沙滩上。
“汉娜,”他轻声说,紧紧拥抱着她,“你没事了,我抓到了你。”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没有放开他的手,直到她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
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才聚集起来,落在他的脸上。她呻吟着,将前额靠在他的胸前。“我想这是一个错误。”片刻之后,她说。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他轻声说。
她叹了口气,仍然紧紧地靠在他身上。有片刻的时间,他没有强迫自己忽略她在他怀中的感觉。她的身体给编在他的怀中,皮肤上的热量深深地渗透进他的皮肤,她的呼吸声平静地起伏着,头发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围绕着他。
现在他应该放开她,同她平静地、理性地谈一谈如何克服惊慌再试一次的话题。但是见鬼,他无法放开她了,即使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当他最后抬起头来,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时,他知道这段偷来的欢乐是远远不够的。他向后退了一步,用手臂扶着她。
“你现在好了吗?”他问,声音古怪地沙哑起来。
她点了点头。
“我们最好立刻回去,”他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臭氧的味道。“很快就要下雨了。这一次我们从森林穿过去,不沿着河流走了。”
峡谷上空一方可见的天空还是晴朗无云的,但是远处的阴云正向这边飘过来。将世界假装成除了这一条美丽的河流之外完全是空无的。这是一种诱人的想法,他花了一个早晨让自己这么想,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
对汉娜来说,离开峡谷回到他的卡车前的这一段路程就像是梦一样在她的眼前缥缈不定,但是她变得软绵绵的双腿开始恢复了力量,她的模糊成一片的大脑也开始清晰起来。
她无法解释她在瀑布边的行为。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虽然告诉杰克她当时昏了过去是一个理智的选择。他并没有追问什么,她很感谢他的体贴,他只是拥抱着她,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感觉到舒适的了。
当卡车开进她小屋的前廊时,第一滴雨点儿开始落下来。“时间掌握得怎么样?”当他们加快脚步,赶在大雨之前向台阶上跑去时,他问。
“不坏。”她说,这时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头发排到她的脸上去。暂时让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在她踉跄着几乎跌倒时,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安全地拖到前廊里。“你是怎么做的?”她问,将她的头发掠到耳后去。
他耸了耸肩,目光望着外面的天色。
“你是一个能干的男人,杰克,我自己也很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