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月娟虽然哭着,还是要知道去处。
「我家。」程涛说。
「我不要去你家。」月娟皮包里抽出面纸擤鼻子。
「那送你回家?」程涛顺着她。
「我也不要回家!」月娟的泪又来了。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见不得亲娘。
司机从镜中偷望他们一眼。程涛看见,就下决定道:「那还是去我家。」
月娟摇头不肯:这样子怎么去做客?她正想坚拒,听见程涛说:「星期六我爸妈都出去打牌了,我妹妹一定也不会在家,先到我家去好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程涛家是普通公寓房子,布置得还算大方精致。这时侯家里果然没人,他延月娟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就去开冷气,倒冰水,打毛巾。月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殷勤会服侍人的男孩子,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再加上她还要捉空儿打量环境,伤心就差点忘了一半。还是程涛又提起:「怎么了?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人欺负她。
她上得楼去,恰好信峰的哥哥信诚和他妈妈都在。他们这写字间不住家,可是吴太太在家无聊,每天过来事务所照看,办事的人去出庭什么的,她也接接电话,更重要的是这么一「上班」,家事就理所当然的交在信诚太太手里了。
吴太太看见月娟当然意外,立刻戒备起来,月娟见人家比往常大是不同,心里就已经不痛快,拿出项链放在几上,道:「伯母,这以前信峰送阮的,听讲伊要结婚啦,这个消息也不知有确实无,是这拿来还伊。」
「免啦,免啦。」吴太太小心地把那小包包往月娟这边推动一点。她们两个女人隔张茶几而坐,吴信诚律师还是坐在他办公的椅子上;他没有接办过情侣分手案,远远看着他母亲处理这一切,不敢多话。
「免啦。」吴太太又说,「伊已经送你呀──」
月娟摇头表示不受。她下定决心今天不哭,可是感觉到他家里人的冷淡与对她的提防,她实在委屈不过,就哽咽了。
屋里的人不说话,只听见冷气机的轻响,还是月娟自己打破尴尬:「阮今日来也不是要来跟伯母和大哥讲啥米,也不是讲阿峰要结婚了挑日来闹──」她的泪又上涌,泣不成声。
「是不会啦,是不会把你这样想啦。」吴家两个人都保证道。「阿峰仔都不爱讲话那你也知。」吴太太解释给她听,「那时你从日本回来也到阮家一次已,以后都不曾看你来,是想讲你已经回去日本呐。阿看阿峰也这样,这样好象有啥米心事的款,阿问伊,伊也不讲,阮想讲你少年人的事情阮也不清楚,不一定你日本另外有朋友──」
「没有!」月娟忿然抬头,「我就猜到伯母你们会这样想。那若讲我是绝对没对不起你们信峰。」
「阿怎会二个去闹到这样?」吴太太感叹道。眼睛望向大儿子。
「月娟,」信诚唤月娟,两人交往许多年,家人实在很相熟了,信诚也直呼她的名字。「你们的事我们都不清楚,信峰不讲话的你也知道──」
「大哥──」月娟哭起来。信诚看起来比吴太太诚恳可亲,显得还见情分,月娟含泪悲诉。「伊也没跟我讲,连我也不知伊是为着什么要来和我切,十月给我写信,还讲得好好旧历年要结婚,十一月卡慢才有信来就请叫我另找对象。我第二天就打长途电话回来,听伊讲话就怪怪,我随决定回来,阿十二月我就回来了,连学校考试也没参加──」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我们都想讲你回去日本了。」吴太太摇头,可是儿子再不对毕竟是自己的,就说:「我们也不知是这款情形,你那人都在台北,怎不来跟我们讲一下,也好让我们了解一下。是到现在──」
「那时我也想到来给你讲,」月娟很难过吴太太言下还有责备之意,「但是信峰也表现了真痛苦,伊讲伊是还没想结婚,伊还叫我自己去找一个对象,若找没,叫我三十岁再来嫁伊。我等伊多少年,伯母也是知样,伊和我感情没够深,那是无话可讲,阿伊那时给我讲的理由是伊不爱结婚,到现在半冬多已,伊又要结婚──」
「那也上个月才决定,」吴太太赶紧替儿子澄清,「那伊也识在才半冬而已。」又问信诚:「干有半冬,」
信诚点头:「信峰调到台中以后才识在,他们台中同事的。」他的信用比较好,月娟接受了这个说法。
「是讲这婚姻也要有缘份。」吴太太下结论道。
月娟一听就生气,忍不住说:「阮妈妈是讲信峰若没想和我结婚也应该量早讲,阿伊拖到现在,我也老到没人爱了。」
「不会啦,不会啦。」吴家两个人又为这项指控着了急。
「是讲那时你勿去日本就卡好。」吴太太显然绝不愿自疚。
「伯母,」月娟泪又盈眶,她实在对这伯母的态度不满意,「我去日本也是和信峰参详过,伊做兵回来找无头路,又想到我在等伊结婚,我那时看伊整天在唉,我在这里颠倒增加伊心内负担,我才辞头路去日本。我也没想读什么博士,单等伊事业做卡顺利,就回来嫁伊──」她用手绢-住脸,那泪水鼻涕的,她知道自己只是在这个护短的妇人面前丢脸,就撑着站起来告辞:「伯──母──,我回去好了。这麻烦你交给信峰。」
吴家两个慌忙也站起。吴太太多少有默惭愧了,就把项链塞回包包里,送到她手上:「这莫还。算伯母送你的。」
月娟摇头,又放回茶几上:「本来我是不应该来的,但不过我想到大哥、伯母以前也真疼我,我不爱给你们误会讲是我对不住信峰,才来给你们讲这,阮妈妈是也不知样我来这里。」
包包在两个女人手上推来推去凡数回,终于还是被留置在茶几上了。信诚向前两步,问月娟:「阿你要回去日本嗯?」
月娟已经走到楼梯口,闻言回头,凄然笑道:「我已经不能去了。」
就这样,她跨出了这个她本来差一点要参加一份的人家。
「还说他们没有欺负你!」程涛很气愤,「听他妈妈的意思好象还是你不对。」
月娟似乎已经心平气和一了一些,居然可以反转来安慰程涛:「其实也没什么,也难怪她要紧张,迟不去早不去的,听说她儿子结婚了就跑去。我只是很难过,以前她看起来那么喜欢我──唉,算了,我假装从来没认识过这家人算了。」然而说着多么潇洒的话,还是禁不住要心酸,才一会儿功夫,她又抽抽噎噎起来。
月娟一个人坐着一只单人沙发。程涛拿毛巾给她揩脸,半蹲半跪地就在她跟前。他平生最怜女子流泪,面对眼前这一个泪人儿,他凭空涌起无限柔情,「不要哭,不要哭。」他好温柔地替她拭泪。
月娟真正伤心,大约也仗恃着这是个小弟弟,就伏在他肩上又泣又诉:「我──我觉得──自己──好傻,为──什么──要──去他家──丢──这个脸?──像他这──种──人──是──我──自己──瞎──了眼……」
程涛摸她的头发,拍她的背,在她耳边喃喃劝慰:「……你这么好,是他没福气,他配不上你……」
那男孩子的声音轻轻诉说,也许因为流泪的人正圈在自己臂弯里,安慰的话说着说着似乎走了样:「……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多可爱,你笑起来好好看你知不知道?」
程涛说着,温柔地扶起她的下巴:「我喜欢你笑,你这边一个酒窝真漂亮。」
月娟楞楞望着他,并不知道要笑。那男孩的大姆指轻轻刮去她颊上的泪,她从盯着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缩小了的自己。在她惊觉到情形不对预备逃开之时,程涛已经吻住了她。
这大概要算乘虚而入吧。程涛先带她回家,安慰她,接着吻她,赞美她,咕噜咕噜说了许多情话给她。再又烧饭给她吃,他自己炸两块排骨,还给她一个机会表演一招蕃茄炒蛋,虽然她做的汤汤水水很不俐落,他们还是吃得很高兴。
「亏你还跟傅培梅学烧菜,人家金字招牌都要被你砸了!」程涛也笑她。
「欸,人家我们都学大菜,这个什么蕃茄炒蛋,」月娟恢复了她的活泼,自己也笑,「跟你讲啦,我是没带笔记来,不然不会这样漏气。」
「这个记笔记没有用,要多习习。」程涛说,「这是经验谈。」
「你常常自己做来吃?」月娟觉得很新鲜,她认识的男士,包括她父兄,都不下厨的。「迫于情势,我爸妈都上班,佣人不好请呀,想吃就得自己来。」程涛笑嘻嘻的说,「怎么样?手艺高明吧?我妹妹叫我存够钱,一起去美国开餐馆,她做的也不错。」
月娟这下倒有点意外,不晓得他是这么一个志愿:「对,我一直想问你,你就这样教琴,在餐厅演奏,有什么打算呢?」她早想问的,现在一吻之后才仿佛领了许可状来堂堂发问。
「没什么打算。」程涛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收入不错啊,存点钱嘛,以后,以后看嘛。搞音乐不是天才儿童出身没什么搞头。」
「你可以出国去学音乐呀。」月娟替他计划起前程,也许潜意识里悄悄已经当程涛是自己人;月娟毕竟是老式想法,吻一下对她可是大事一桩。
「要先考这个考那个,我英文不行,麻烦!」程涛摇头否决。
「那你可以去考市立交响乐团。」月娟又献策。她对自己的前途是早已既定,不必讨论了,除有由不得她的意外发生,她是绝对不会三心二意。
「好了啦,我的小姐。」程涛显然不耐烦,可是对女士他一定保持风度,「收拾收拾,陪我去上班好不好?买一杯冰淇淋给你,听我演奏,你等我下班,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月娟坐在海伦坐过的那个旮旯儿里。她差不多怀疑这是专为程涛女友备的座,有多少女孩子在这个位子上等过他,一等等上三个小时?餐厅里走来走去的侍者和小姐应该习惯了这座上的新陈代谢吧?她没要冰淇淋,从程涛家里出来,她就醒得差不多了,再坐上这副座头,她就全醒了,她要了一杯红茶,她想程涛应该知道她不是他爱吃冰淇淋的小女朋友。程涛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他用小提琴演奏热门音乐,一点都不记得才几个小时的功夫,他还在为海伦不理他难过伤心。月娟很怀疑,她坐在这里,想起海伦,他难道就想不到吗?──还是来来去去的女孩子太多了,就忘得特别快。
程涛一曲毕,移两步和旁边的钢琴手打商量。月娟遥遥看着他:穿著黑西装打了领结的程涛看了真小,小得像她幼儿园里的同学,也是一式的打扮又夹着小提琴。她端起红茶啜了一口,有点苦,是她忘了放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