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这种事发生了就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了。」程涛也自有一套避重就轻的遁词。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你那时候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月娟却是水泼不进的人,她只讲自己这一份理。想起这件事果然全是他的错,她同情自己受迫害,又流下泪来。
「不要哭。」程涛一见女生流泪就心乱如麻,赶快掏手帕替她拭泪,又亲她的脸,「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两个的交往不太正常,」月娟说,「好象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婚姻尚且望不见,恋爱亦不能公开,时不时让程涛亲亲弄弄的,头脑清楚如月娟者难免有一种吃亏之感。
「不会偷偷摸摸呀,你不要胡思乱想。」程涛顺着她头发,低声安慰。
结婚事大,见人事小,这个好办。程涛立刻说:「我妹妹他们星期二要去海边玩,我本来不想去的,如果你去,我们就一起去。」
「我还没有看过你妹妹。」月娟说。
「她三八三八的,没什么好看。」程涛说着笑了。知道自己的危机已经过去。既谈恋爱,势必免不了这一类的争执,就此一吵而定江山的可能太小太小,怎么样漂漂亮亮转个圜,将些不愉快消弭于无形,才是高明。
星期二的集合地点就在程家门口。月娟早上又跟林太太吵一架出来,心情颇受影响,在这干少男少女跟前,看来很郁闷。程涛被他妹妹支使着四楼、一楼跑上跑下,也无瑕顾她。
一辆绿色跑天下开到巷口停下,他们这边有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招呼。月娟还没看清来人,已经听见程涛问程洁道:「你没跟我说李海伦要来?」
「我没说?──大概忘了。」程洁满不在乎地说:「她临时才决定,她好象本来不去,听说你要去,又要去,啰嗦!我想反正丁大头开车来嘛,多一辆车正好,我们可以加三个人。──怎么了嘛你?不要小家子气好不好!」
「我是无所谓……」程涛越说声音越小。月娟也只装个没听到的;这旅行的意义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她挺直背脊,脸上现出甜美的笑,心中却全神警戒,准备应战。
不出月娟所料,李海伦果然不怀好意而来。他们这群人一共有三辆车,李海伦跟丁大头仿佛是一对,可是她又大大方方邀程涛跟他们同车。人称丁大头的那个男生,长得还马马虎虎,头也不见得就特别大,可能是天生着一头黑人样的鬈毛,平白添了所占的空间。他似乎也认识程涛,殷勤地帮着海伦邀人,程涛只好带着月娟上了丁大头的事。
程洁不跟他们一起,丁大头车里除了两对以外,还有一个落单的女孩,叫张维珍,生得丑,又多话,是个女伴型的小角色,想是李海伦的闺友,两个人一直叽喳不停,海伦藉与她说话之势,频频回头,每一次凌厉的眼光都从月娟身上过。弄得月娟很紧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
「哎呀!」是难得的三秒钟静默之后,海伦的第一声。她叫得那样惊惶,把一车人都吓一跳,「林月娟,林月娟。我就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好熟哦。我想起来了嘛,那一次嘛,我们在挪威餐厅,程涛演奏的那一家嘛。」
月娟心中有备,并不生气,却见程涛斜眼瞪海伦,反而不喜;他这样用眼睛责备她,显然是亲切有默契的表示。月娟可不容许自己在这一车小鬼跟前出糗,就笑盈盈地道:「对呀,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还怕你不记得呢!」
「对嘛,那次你们好几个人嘛。」海伦想必年小,声音娇娇的。可惜长相打扮却显得老气。
「我那一次是去相亲!」月娟心知依当时程涛与海伦交情,他当然会全盘托出,还不如自己说破。
「相亲是对看,怎么会很多人?」丁大头把方向盘却不甘寂寞,听他们说得热闹,就插嘴进来卖弄幽默:「两个人就够了。哈,一看就对眼!」
「我们那天是四个人,所以失败!」月娟笑着对海伦说,「你那天好象一个人去的嘛。」
李海伦不是对手,败下阵来,极无风度的扭头观望风景,连张维珍的话都都不接了。
车里静下来。月娟靠向椅背,半合着眼,余光扫着其它四个人,心中不禁要叹自己无聊:她是个败将,先后输给未谋面的吴信峰的新娘,与那个日本叽喳婆神田明子,现在口舌上欺负一个小女孩又算什么威风?她挪动颈项想正眼看程涛,额角先触及他的肩,程涛忙回脸望她,两人就一笑。她清楚地看见张维珍冷然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月娟知道她会去报告的。
目的地在野柳风景区再进去一些的一处岩岸。不是假日,游人不多,他们这十五名成员要嘛是还在放暑假的学生,要嘛是她和程涛这一类的特殊份子,才有闲来此鬼混。车子一直开到海边,众人架营设伞,再又更衣,忙乱一番后,纷纷下海。
月娟的泳技几近于零,岩岸浅处长满青苔,也不是戏水的好地方。她差不多是只走到有水处,湿了湿脚就退回伞下看人家玩。程涛被她鼓动着自去玩了,留在岸上的几个女生互相认识,有她们自己的话题,有一个问她借防晒油,她随意问人家几年生的,结果一个四十五年,两个四十六年。这答案真让她吃惊,她都不知道四十五、六年还生得出人来,就不愿也不敢去结交。
她跪坐着望海,很蓝很美的海,野柳风景区像一个伸向海中的小小半岛,远一点有两艘大轮船,一前一后行进得还颇快,一艘船身是橘红,一艘船身是铁灰,它们是会动的风景。
水里上来一个人,蛙镜扣在鬈毛上,是丁大头。他走向月娟的伞下取毛巾。
「不游啦?」月娟含笑向他招呼。
「年老体衰。」丁大头擦干脸,点起一根烟。看起来果然要多几岁年纪。
月娟本来对年纪问题较感兴趣,可是怕受打击,就只笑一笑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下去?」丁大头此人还颇亲切,冰箱里取一罐果汁开了递给月娟。
「我不会游泳。」月娟说老实话。
「程涛这小鬼就是教不会,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等下他上来,你就不要理他。」丁大头说话老腔老调,大概把月娟当晚辈。
月娟这下可不服气了,心想只要自己把年荐来,不把他吓倒才怪,可是又迟疑着,不愿意被他等下和海伦伙起来笑。
「你是程洁同学?」丁大头问。
月娟顽皮地摇摇头,很高兴人家把她看得这样年轻。丁大头专心吸烟,显然没有意思要穷究,月娟本喜欢玩这种游戏,被引发了兴头,就说:「我比你们大多了!」
「你比我大?」丁大头笑了,「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哪,我是李海伦舅舅的同学。」
「骗人!」月娟不信。
「真的,你不相信?等下他们上来你问嘛。我三十八年的,他们常常叫我丁老头。」丁大头也很得意月娟错看「没办法,跟他们小鬼玩,只好装小。」
「我还以为你是李海伦的男朋友。」月娟说。
「我是她男朋友啊。」丁大头说,「她舅舅就是想占我便宜,才把自己外甥女介绍给我。嘿嘿,偏偏我就上这个当!」
「李海伦四十五年的?」月娟试探性的问。
「她跟程洁小学同学,四十六的。」丁大头说,「不过她看起来很成熟。──嗯,你说你比他们大,看起来你还比海伦小。她以前跟程涛一起玩嘛,程涛看起来才小呐,我就跟她说:程涛跟你在一起,像你弟弟。哈哈,把她气得要死。」
月娟没办法像他那么乐,扯了扯嘴角陪笑一下,专心喝果汁。偏偏丁大头说起海伦就很爱讲,继续发表高论:「海伦一开始嫌我老,我就跟她说老不老你现在还不能说,十年以后,欸,你就知道我刚刚好。我就跟她说啊,我三十岁,我就要找一个二十岁的,你呀,二十已经出了头了,不小啦。哈哈哈。」
月娟听这幽默很刺耳,对丁大头的一点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冷冷地接口道:「那照你这样说,三十岁的女人只能嫁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啰。」
「对对对。」丁大头很满意她的推理。「我二十岁的时候不交女朋友,因为我跟十岁的小姐谈不来。哈!哈!哈!」
丁大头被自己的笑话笑得捶胸顿足,根本忽略别人的反应。还是海里上来两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两个跑到哪里去说悄悄话啦?」上来的是程涛和海伦。
月娟对这二人双双对对出现,当然也有不悦,却看见丁大头也是甚不痛快貌,才心中稍待。
海伦走头,她穿著一件头的新款低领泳装,长长的湿头发往后一甩,果然成熟漂亮,走在她后面大两、三岁的程涛真的看起来像弟弟了。丁大头迎过去,海伦却不理他,好象在生谁的气。程涛也不言不语的来到伞下,坐在月娟旁边。月娟并不是会拿小姐脾气的人,对这两人暧昧的样子看了火大是一回事,还是递毛巾,送果汁把程涛好好伺候。
「我带你去看鱼。」程涛大约不想跟另一对离得太近,就对月娟说:「不会游泳也没关系,你带着潜水镜抓住石头就可以了。好漂亮的鱼唷。」
程涛扶着月娟走过齐胸的水,去到礁石堆里,教她带上蛙镜,闭住气,抓着石头下去看水中游鱼。真的是奇景:那一群群紫色、蓝色银色的小小热带鱼,就在她的鼻尖前游行,连海底的石头也美,白色褐色的礁石是装点在浅蓝的水晶世界里。月娟看得迷了,差点忘记自己在水里,一个浪打来,她吓得一张嘴,呛进了水,慌得她去抓程涛的脚,程涛忙把她抱起来,让她靠在石上休息。她摘掉蛙镜,一面说:「吓死我了。」这才发现礁石在他们身后环成屏障,他们看不见岸上的人,岸上的人也应该看不到这里。会意过来,她问:「刚才你们在这里。」
程涛点点头。他还是抱着她,他的胸肌压住她裸露的肩,月娟从来没和男生这样亲近过,吴信峰也没有,他不会游泳。
水齐胸,浪来浪去,程涛踩稳了又抱着她,两个人像躺在波上,也许程涛的姿势让他不好着力,他站低一点,把头枕在她颈窝里,月娟的心突突地加快跳动。
「你们刚才谈什么?」月娟认为自己有权发问。
程涛没说话。
她推开他一点,问他:「你爱不爱我?」
程涛在她脸上亲一下:「爱你。」
「你爱不受李海伦?」月娟又问,「不必骗我。」
程涛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月娟心头有惆怅,却同时也觉轻松起来,她从他的怀抱中抽身,自己抓牢礁石,用他初见她时,那种逗小弟弟的活泼语气道:「我啊,真是看不价你们这一票人,怪里怪气的,男女关系一定很复杂吧,唉唷,我是落伍了唷,不像那个丁大头是人老心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