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春风是在天黑后离开陈其宝家。出陈家门后的头几步,很是艰难,每走一步,额头上的汗就多出几颗来。陈其宝给了他一根短棍拄着。他没有敢从宿舍区里的路上走回去,而是绕到山下宿舍区外围的河埂上。绕山而成的一条小河,河埂上有散步的人。遇上不太熟悉的人,他低着头,瘸着一条伤腿。他能够感受到走过去的人在回头看他。好在一路上,没有遇上熟悉的人。
进了宿舍楼,在门边站着喘一口气,这一截路走得很累,大汗淋漓。宿舍里没有人,他睡到床上后,放下蚊帐。他的宿舍在一楼,里面有四张双人床,住着六个工友。林大伟和张和祥是白班,不在房间,可能是出去散步了。另外三个是中班,这个时候正是上班的时候。他上的是夜班,要到0点才去上班。今天这个夜班是上不成了,得找人给他请假。他在想,还是等林大伟回宿舍来,叫他去请假。他和林大伟的关系最好。
躺在自己的床上,放下蚊帐,这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来春风想着今天这种窝囊事,感到委屈,自然地也就想到家,想到父母,眼泪水也就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流下来。可能是下午到现在,精神上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又有伤痛折磨他,累了,真的很累,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林大伟同张和祥散步回来,张和祥还在大声说着想说的话,林大伟见到来春风床前的一双鞋,朝张和祥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他们知道来春风上夜班,这个时候也是睡觉的时间。山里的蚊子多,他们身上是短衣短裤,拿起面盆去公用水池上冲了凉,回来就都钻进了蚊帐里。特殊的年代,贫乏的文化背景下,晚上除了可以打扑克“争上游”,几乎是没有事可做,象棋也是不能玩的东西,还没有从“封资修”的范畴里解放出来。这个房间里都是穷青工,还没有谁奢侈得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张和祥摇着一柄破旧的由席草编的扇子在想心思,在想他的徒弟童小娣,一个才招工进来的上海下放知青。林大伟坐在蚊帐里,在看一本机械制图速成读本。同宿舍的人都知道林大伟有一个志向,就是要成为一个发明家,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努力,领导发现了他这种上进心,把他从一线调到了技术革新小组,跟在一个七级工老师傅后面。这个老师傅可是文革前的劳动模范,是上过天安门城楼国庆观礼台的人物。
这间青工宿舍里现在躺在床上的三个年轻人,做着三个不同的梦。林大伟要成为发明家。来春风要成为半个作家。当时,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半作家,其他的全部打倒在地接受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来春风和林大伟谈心时说,他要成为另外的半个作家,到时,中国就有两个作家了。林大伟听后,拍拍来春风的胳膊,说你小子行,我相信你能够行。有了好朋友的鼓励,来春风的作家梦也就越做越美,去简素云家借那本禁书,就是梦的一部分。不曾想,梦也有做糟糕的时候,因为梦竟然弄出这档子窝囊又闹心的事。张和祥的梦想是娶个漂亮的老婆,给他张家生一个儿子。他是独子,三代单传,父母对他的唯一心愿就是一定要找一个会生儿子的女孩。为此,母亲在和他谈心的时候授了秘方,就是找对象时,一定要找一个大屁股的,据说,大屁股女孩能够生儿子。这次,这一批学员进厂,他就看上了一个,也是巧,这个叫童小娣的上海下放知青,就分到了他后面当徒弟。他知道只有努力当上排长,然后是副连长,那就肯定能娶童小娣当老婆。张和祥在为这个梦做着种种设想,也就是进步的计划。
来春风的美梦出了问题。他在梦中一声大叫,惊动了林大伟和张和祥。林大伟同张和祥一样睡在上面的床铺。林大伟听到来春风叫,是一种很痛苦的叫声,就翻身下了床。张和祥没有下床,只是把头由蚊帐里伸了出来,伸出头时还没有忘记尽量扣住蚊帐的空隙,防止蚊子乘虚而入。
林大伟掀开来春风的蚊帐后钻了进去。
“怎么了?春风。”林大伟看到来春风屈了身子抱成一团,样子很是痛苦。林大伟伸手一摸,来春风的身上全是汗。
张和祥问:“大伟,春风他怎么了?”
林大伟告诉:“春风不知是怎么了,身上全是汗。”
张和祥问:“是天太热了。他没有用扇子吧?”
来春风这时已经醒过神来,做手势叫林大伟别再对张和祥说什么。林大伟似乎明白来春风有什么事,因为,他就在这时看到了来春风的腿上有包扎。
“春风没事。和祥你睡吧。”林大伟这么对张和祥说了。
来春风的手已经在林大伟的手中握着。林大伟感觉得到来春风的浑身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