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不惧弑王的罪名。若你心间,当真只念着自己。
你想过以新州的兵力起事,诛灭我,再反赵宋?你也一直最明白,祸乱杀伐但起,受苦的是谁。且不说两方无辜的士兵百姓,性命消长,在此一念之间;便是你背后,那开封府,陷空岛,江南常州,你护到天涯海角,不仍是帝王砧上一块鱼肉?
而新州,何尝又不是赵祯一句话的恩赐。想收回时,也只一句话---,
低头,望见他手中蓦然收紧,他再叹。
新州,军队,亲人。你明白自己握住的,于你此刻,什么也不是。
昭,你独自一人,空手回转,心里自是知道。这一年年一场场,分明是二人之事,不该你我独自来断么?你就放过他们,早离早归岂不是好?我答应你,若你留下,永不反悔;守得你一日,我再不将谁的身家性命,一并牵连进去。你说,好不好?
而你这般前来,纵然无言,已是说出了保证。
似是抚慰,他松手,目光抚触他一身瘦硬,软化了声气:“昭,别后悔。你回来是对的。稳住白玉堂,至少你的江南,是保住了。倒一座冲霄楼,可以再起两座三座;人若是闯没了,还有另外的性命可以拼么?”
展昭依然面无表情,目光直视门外。许久生硬地说:“当真要与我吃饭,宴在何处?”
莞尔一笑,永年携起他的手,引路往后园行去。
展昭举首望着高门,默默不知何想。永年侧眼望他,小心道:“昭,这里怎样?我教人专为你修的。”
展昭凝立片刻,转头一哂:“藏之寝宫?你当展某是什么?”不待他答言,大步入内坐下,笑道:“真是给我修的?”
永年走上前,轻揽在肩上。凝目一阵叹道:“昭,你可曾好好看过,我的心是如何待你。”
展昭微笑,拂开他的手。走到这一步,居然还能深情款款,如是说。他慢慢抬手,解开襟上衣带。
永年猛然呼吸一顿,呆呆定住。两手拼命握拳,以止住颤抖。
展昭停下望他,玩味道:“你费尽心机要圈住的,不是这个身体么?看什么心,当真可笑。”
他说着话,一松手外衫弃于地面,脸上犹自带笑。身后烛光漫涌,穿透他,美好轮廓,若隐若现。
如看着最不可思议的梦,永年一阵一阵打着寒战,分不清是激动,恐惧,或忧伤。终于受不住,他踉跄近前抱住他,含混不清地摇头:“昭,不要,不要……”
展昭身体随他摇晃,笑着低头问:“不要什么?不喜欢了么?”
永年全力埋在他胸前,仍然摇头,不说一句话。
展昭也沉默着,由他抱住一动不动,笑容慢慢凝结。
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永年两手撑住他,惶然抬头,看见他灰白淡漠的脸。
原来悲愤到了极处,是如此空洞的宁静。
他又急又怕,想一下子说出全部,把心掏出来。没有成功,说得语无伦次。
昭,我修这个房子,真的最开始没别的,就是想,你没日没夜的忙,该有个好环境,和好一段时间,调养身体,不然早晚受不了。修起来以后,才想这么空的地方,谁照顾你啊,谁让我放心啊。我没想逼你,可你要我怎么办?你不在,我真的快要疯了。寝宫,对了,你说寝宫,李奕,李奕她如何比得你?不要担心……
展昭浑身一激,如梦初醒。奋力甩开他,唇边又浮起微笑。
王爷,有些话还是烂在心里的好。说出来,我怕我……
话未完,压不住血气震荡,一大口吐在地上。
永年伸手去接,被拖倒坐在血泊里。低头抚摸他冷却的唇,哆嗦着抱紧再抱紧。像绝望地试图抱住永久。
昭,冷么。把我的温度都给你。
小年过后,雨水不断,阴沉沉的天色,总让人不辨昏晓。日暮时永年进门,一身潮气,原来议事毕未及更衣,直接便来了。
房中暖热,永年一边除去外袍,一边摆手示意侍女外间听候,自己轻抬步走进内室。
壁枱上蜡烛独燃了一枝,朦胧照进帐里。展昭靠着大枕,上身半仰,锦被卷叠到胸口。握卷的手垂在床边,轻浅的呼吸,让他近到身畔,也难以察觉。
他停在床前望他。里衣软软搭在身上,衣领微敞,裸露颈下一小片肌肤,向上延伸到下巴,因消瘦而越发挺直的鼻梁,和覆盖住苍白面颊,格外浓长的睫毛。
他果然如他的愿,足不出户,甚至很少起床下地。无论他多么精心照料,请进王府的名医川流不息,他还是越来越虚弱,如今连坐起片刻也难支持。他知道他想怎样,想让他愤怒伤心,空欢喜一场。
可就算是不肯承认,他也一定想得到,他的方式玉石俱焚,怎可能圆满终局,事遂人愿。
可是也只有这样,你才肯乖乖在我身旁。永年望着他,不无偏激地想。那就这样,一直和你走进坟墓里去吧。反正,这也是你如今所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