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大雪。
穆家船至苏州,披红挂缎,张灯结彩。
下船,未见林府人来迎。
秦安是最先下来的,当时心就凉了一半。
难为二爷之前期盼良久,只怕今日难成全。
他回头朝船厢里道:“二爷,林家没来人。”
里间顿了半晌,声音有些沉,“知道了。”
掀开厚重的挂帘,穆东亭弯身出来,随从撑起一把青色油纸伞,为他遮去簌簌而落的大雪。
山脉,小城,银装素裹,飞雪飘摇。
一身殷红长袍的公子立于其中,颇有如画意境,美妙至极。
只是其中氛围,却不甚美妙。
望着前方大雪里零零散散的行人,穆东亭微微叹了口气,“去林府。”
无人来迎,他们自己也可去。
他仍抱有一丝期盼,兴许苏州的做派就是这般。
只是心里也明白不可能。
他尚不得知为何林家的态度突然变幻。
不过大喜之日,总不至于当庭退婚。
只要今日能把翡玉接走,旁的他也不在乎。
一众人马自行整理,出码头,准备进城。
路上就有人不满了,不敢当着主子面说,背地里偷偷议论,“奇了怪了,从没见过这样的。”
旁边人道:“可不是,大喜的日子,怪难堪的,谁知道林家怎么想的?”
进了城还没走多远,林府来人了。
管家点了十来个小厮,把穆家的迎亲队伍拦在路上。
穆府的人冷着脸,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穆家来迎亲,你们不来接也就算了,竟还拦着?本是亲家,看你们这样子倒像是仇家,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你们了?”
林家人也丝毫不让,当街骂起来,“哪里得罪?你们自个心里门儿清,装什么不明不白?我们老太太说了,穆二爷身子不好,原是要娶姑娘冲喜,我们林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也不至于把姑娘填给个病秧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有什么事我们林家担着。”
此话一出,众人便知,今日难办了。
原是为了这个。
不成想京城的传言已经流传到苏州了。
一旁的秦安急了,“这……哪有这样的事?我们千里迢迢的过来,接不到新娘子,你们一句话就打发了,这不是戏耍人吗?”
又道:“你们说话也得带带眼睛,看我们二爷,这龙精虎猛的样子,哪里就是病秧子了?”
站在最前边的林家管事早已经看见了,心里正疑惑。
这姑爷看着好的很,脸不白眼不青的,身子精壮,长得也俊,活脱脱一个人中龙凤,不像个病秧子啊?
可老太太就是这么说的,老太太不会说假话。
管事脑门上冒虚汗,但步子却没挪开半分。
穆东亭走上前,道:“数月前,我的确得过一场小病,不过如今已经完全康复,并无任何不妥,绝不会影响婚事,请你们回去禀明林府长辈,若不信,大可请大夫来诊脉。”
林家人道:“请大夫就不必了,我们老太太有话,姑爷要不是个病秧子,那兴许这婚事还有几分转圜的可能,既如此,就请姑爷脱下外衣,身着单衣,于这风雪里,一步一步,走到林家大门口,倘若姑爷抗得住,就说明您身子没问题,那我们林家就照原样发嫁。”
对面的穆家人叫道:“你们这是成心的吧?好狠毒的心思,这是大雪天,正月里,三九寒冬的穿着单衣走过去,就是没病也要冻出病来了,这是办红事还是办白事呢?”
林家人气恼道:“荒唐的很,我们还没责怪你们穆家隐瞒冲喜之事呢?”
身旁的秦安投来不安询问的目光。
雪色如华,穆东亭的手扣在腰带间的碧色猫眼石上,道:“脱衣。”
“二爷!”秦安惊道,“这……不可啊!”
穆东亭目色深沉,静静道:“是我自作聪明,原是我该受的,今日不让林家出了这口气,就再没有机会了。”
想重新握住她的手,想风风光光迎娶她,想将过去错过的岁月再拾回来。
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伸展双臂,“脱衣。”
*
林府,闺房暖阁中,翡玉穿着大红织金的喜服,一水儿的万福纹,裙摆绣着鸳鸯牡丹。
对镜描花红,胭脂香染颊,满头珠翠,碎金流苏。
耳垂上坠着玛瑙琉璃顶,唇上抹着红澄澄的口脂。
珍珠吊金的钿冠戴在头上,青丝发鬓梳得油光水滑。
她极少这样盛装打扮,本就是绝美的人,打扮起来,更叫人挪不开眼。
在这小小的一间闺房,足以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走出去,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堪称艳压群芳,冠绝京华。
豆苗在一旁给她理衣领,感慨道:“姑娘真是漂亮,嫁谁都亏了,从前文家老太太讲的那句话,咱们听了还生气,如今细想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文家老太太说她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儿。
从没有这么形容好人家姑娘的,也是文老太太一时失言,挨了好些说。
此刻再想起来,豆苗却觉得,除了姑娘,真想不出还有谁能配得上这四个字儿了!
说着又笑起来,“姑爷他们应该快到了吧,我去探探风声去。”
翡玉有些羞赧,轻声道:“你这么去,人家会以为我急不可待,该笑话我了。”
豆苗笑嘻嘻说:“我就说姑娘饿了,我给您拿点心去。”
豆苗摸摸祟祟的出去了,谁料不多时又着急忙慌的推门跑回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进门就喊,“姑娘,姑娘,完了完了,外边都在说今个婚事要砸了,说是姑爷得了大病,娶您是为了冲喜,老太太正为难他呢!”
翡玉一听,唰的站起来,袖子带倒一瓶桂花油,留下满桌的香味儿,急忙推门出去。
*
风雪里,穆东亭一步,一步走着,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寒风刺骨,霜寒凛冽,雪片落在肩上,身上,头发上,在衣襟里化去,贴着皮肤,掠夺着体温。
一身单衣,风打严寒,隔着薄薄的衣料,能看到手臂上青筋暴起,嘴唇也渐渐失色。
这样冷的天,在这三九冬日,仿佛体力与体温,也一同随着脚步,渐行渐弱,唯剩些许执念支撑。
穆府的人,罪人般的跟在他身后,万分担忧,万分不忿,却不敢多言。
走到林家大门口的时候,穆东亭轻轻缓出一口气,抬头之间只觉得天地昏暗,风云转动。
他按按眉心,头晕目眩,有些不支,身旁的秦安一把扶住,给他披上裘衣,摸着他的手已经没了温度,着急道:“二爷,二爷您没事吧?”
门前,老太太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林员外夫妇以及亲近的下人跟在身后。
穆东亭脸色苍白,唇色冻的发紫,身子在风雪中微微颤抖,望着老太太道:“如您所言,我已经去衣步行至此,半个时辰有余,足已见我身体并无大碍,现下,我穆府,可否接新妇出门?”
老太太居高临下,冷哼道:“二少爷,冲喜这种阴损的主意儿也亏你们穆家想的出来!恕我林家没有这个福气,跟你们结不成亲家!”
穆东亭道:“若还有别的要求,您只管提。”
“我来苏州,是来迎亲,无论如何,这亲都要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