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光和影在飞快地倒退,人群在走动,语言形成了符号的洪流,要将一切淹没。喝彩声,鼓掌声,照相机拍照的声音,脚步声,车鸣笛声,然后二胡声响起,庄士敦转过头。“帝国的英雄!”人们喝彩道。“英雄万岁!”记者们喝彩道。
英雄?我吗?庄士敦觉得很茫然,连脚步也放慢了不少。我为什么成了英雄,我不是要杀了皇储吗?我可是杀人犯啊!
“击毙刺客的英雄万岁!”人们喝彩道,“拯救皇储的英雄万岁!”记者们喝彩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庄士敦被搀扶着,慢慢,慢慢地走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对了,对了!歌剧院发生了爆炸,有人骑着苍白的战马道具从半空中吊了下来,他对着皇储开了枪,而我……我却杀了他?
二胡的声音愈发激烈了。观测器,眼睛,射进洞里的光,像湖中的倒影一般形成了怪诞的油画,随后画面被切分开来,变成了一幕一幕不连续的帧,并行地演绎着,在五线谱上和乐曲一起欢快地流淌起来。庄士敦转过头,庄士敦回过头,庄士敦转过头看到庄士敦回过头,镜子里的庄士敦看着庄士敦转过头,瞳孔里的庄士敦看着自己。支离破碎,不成模样,那是人的形状,亦或是某种东西的形状?不得而知,不得而知!那声音高声怒吼着,那是弦乐的声音,沟通诸神上天和地底炼狱的一根贯穿天地的弦,被某种巨力愤怒地扯动,发出绝望的和鸣声,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实属笑话,实属笑话!美好和绝望被挤压在一起,形成下水道污浊的漂浮痕迹,再被机器整齐地切割,随后被断言,被否定,成为无效的命题,消失在古老的水井之中。那二胡的声音又来了,该死的,烦人的,噪音!该死的,烦人的,纵火犯!
“英雄万岁!英雄万岁!英雄万岁!”那一幕一幕画面之中,重现了。人们开始笑起来,发疯似的挥舞着标语和旗帜。“莫斯利!莫斯利!莫斯利万岁!”记忆中熟悉的狂热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响起,狂热的人群在进行着狂热的效忠,奴隶们为他们的煤油灯神明献上了虔诚。这声音夹杂着乐曲的悲鸣声,仿佛冷的月洒满了血迹斑斑的断头台,也浸润了发黄的宣传纸单,从空隙里,钻到另一个空隙之中去了,空留无尽的伤感。
“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庄士敦回过头去,记忆之中的那一位教授就站在那里的讲台上,毫无感情地说着台词,而脸已经模糊不清。“你知道热力学第二定律吗?”那人又问了一遍,庄士敦没有回应。“ds=(dq/t),其中q是热量传递值,s是熵。也就是说,在目前我们的人类社会里,没有一台蒸汽机能以百分之一百的效率将热能转换为机械能。另一个方面来说,熵不仅是能量损失的量度,也是一个过程不可逆的量度。因为能流在时间中具有方向性,所以它也成了时间不可逆性的量度。人类形成的社会系统可以定义为一个通过不断摄取外部资源(即能量)而维持远离平衡态甚至扩展其有序结构的系统,即耗散结构(dissipativestructure)。和柠檬酸循环类似——葡萄糖生成的柠檬酸的过程,其中葡萄糖在这个过程中转化为不同的化合物,化合物也反过来作为新的零件,进行不断的氧化,最后生成二氧化碳和水,在过程中放出能量——对于人类社会,输入的则是原材料:小麦,稻米,原油,橡胶,黄金,钢铁,木材等,在不断交易的过程中产生gdp。木材加工成家具,家具加工成艺术,小麦加工成面粉,面粉加工成面包,钢铁加工成燃机,燃机加工成汽车……一种复合物朝着另一种复合物转化,产生的能流便是资金作为能量等价物的流动。而一个社会的死亡则是该系统进入了一种不再接受外部流入能量的状态,最终土崩瓦解,腐烂风化。”
“用不着你告诉我!”庄士敦大声怒吼道。
周围拍照的,争先恐后打算采访庄士敦的记者们被这个新晋帝国英雄的奇怪表现吓了一跳,“你还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旁边传来声音。那个声音,庄士敦抬起头,搀扶着他的正是施陶芬伯格。庄士敦摇了摇头。
“你击杀了那个奉天派来的刺客,我们的警卫马上从他身上搜出了相关身份文件。现在外交相关的人正在就此事向奉天和重樱施压,说不定可以借此把旅顺港拿回来。”施陶芬伯格剪短地说道。
“这都是设计好的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要乱说话。”
“我……不记得了。”
“这很正常,第一次开枪杀人的人都会有这种失忆情况。习惯就好。”
“我真的……?”
“冷静下来。等一下到大使馆的时候,皇储本人就要当面来感谢你了。在和皇储握手媒体拍照之前请务必要镇静下来。”
枪声。一闪而过的火光。庄士敦想起来了。那个骑在巨型苍白战马上的本地人开了枪,击中了皇储,一瞬间,内脏的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然后第二枪,瞄准的是目标的头部。
“不是中枪了吗?”
施陶芬伯格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道:“那是替身。再说,皇储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上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就吃过的亏,斐迪南皇帝差点就死了,谁还会再犯那样愚蠢的错。”
可是……庄士敦绝望地想着。他意识到了,这是个设计好的剧本,他终于察觉到了,他是在剧本之中跳舞的小丑,他是无意之中成为的主角,无意之中成为了剧本需要的英雄。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谁来做?施陶芬伯格吗?他?年轻的帝国的英雄?然后宣传口会把这件事印上报纸,成为年轻人德国人忠于奥匈君主的象征?弥补族群之间的裂痕?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我,变成了苏格兰人忠君的象征。而且,而且!刺客怎么会把自己的资料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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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那分明就是明摆的戏码!傻子都不会相信!庄士敦绝望地想着。忽然之间,他又听到了二胡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那二胡的乐曲声?”
“什么?”施陶芬伯格疑惑地看着他。
恍惚之间,庄士敦看到一扇扇门打开了。庄士敦站在镜子前面,庄士敦看着自己拉着二胡,随着那绝望的乐曲声不断螺旋着,徐徐上升,变成了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细腻的浮夸之中沆瀣一气,而关于过去人生的种种像是走马灯似的展开飞舞在他的面前。“芒徳布罗集合(ma)”那记忆中肥胖的女人抽着难闻的烟,缓缓说道。“网络的边界无穷无尽,你想要拓扑这个边界吗?想想芒徳布罗集合!反馈方程x(n+1)=(x(n))^2+c,看看画出来的芒徳布罗图的混沌的边界,看到了吗?分形维数!”瞎了眼睛的小孩子跟着附和指责道:“你用越来越高的分辨率观察这芒徳布罗图,边界上的各种集合就会展示出新的不断变化的细节!蠢材!这些毕达哥拉斯时代就懂的东西,怎么到你就不懂了呢?”幻觉中的小孩向他竖起了中指。
“网络?弱电线路交织起来形成的网络?”庄士敦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