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京郊。
香园。
香园不香,香园也不精致,但香园很大。
武林世家齐二公子的轻功天下无敌,据说能在两个时辰内游遍中原。那一天齐二公子忽发奇想,他向香园主人夸下海口:你的一抹微笑还挂在嘴边的时间,我能绕园子一周。他从香园大门出发,绕围墙施展轻功,等他跑回到香园大门的时候,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香园主人背负双手站在大门边,他的嘴上当然挂着微笑,但齐二公子累晕的双眼已看不清那抹微笑是在脸上还是在肚子上。
香园的主人叫安子文。
安子文的女儿叫安静。
安静的表妹叫尤物。
尤物?
尤物!
香园虽大,安子文的名声并不大,因为他几乎没在江湖走动过,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安子文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如别人,因为他至少还有一个朋友,还有一个很能在人前提起的亲家。
他的朋友同时也是亲家的那个人就是童一凡。
安子文和童一凡是指腹为婚的儿女亲家,他们虽然已经多年没见面,但感情一如既往的深厚。真正的朋友并不需要天天见面,并不必要将亲近挂在嘴边,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感觉与默契。就像春风,就像春雨,虽然一年只有一个春天,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
现在安子文就坐在早春香园的窗边,看着手中童一凡的来信在微笑,那抹微笑虽然很轻,很淡,但却出奇的亲切和慈祥。
江南隐士童一凡!
“一心求凡”童一凡!
你如果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亲家,你也会满足,你也会自豪。
子文第:儿楚风定于二月初二启程赴香园迎女而归,百年姻缘,一朝成就,同喜同贺,吾愿足矣!兄:一凡拜上。
安子文微笑着舒口气,将信笺轻轻折起放在桌上,背负双手,施施然从屋里踱出去。
童楚风!
“楚地楚风花沾泪,雪香绕月满人间”的童楚风!
许多年不见,他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xxx
池水初洗面,枝头绽新绿。长发弄酥手,嘻笑舞粉衣。
春风得意。
年少轻狂。
红粉佳人在望,钗头浅香犹闻,童楚风怀里揣着银两,脸上挂着微笑,鲜衣怒马,高歌而行。
你呢?
如果你是童楚风,你会怎么样?
如果你不是童楚风,你又会怎么样?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看到这个年轻人,也仿佛被他的喜悦浸染,眼中迷离而神往,真诚地为他祝福,为他壮行。
村口大辫子小芳早已看到这个乘风而来的年轻人,她虽然不认识他,但心里却抑制不住怦怦跳个不停。她醉眼如花,面颊浓酡,扭扭捏捏蹭过去,一直蹭到路中间,一直蹭到童楚风的马头前。
“嗨,你好!”童楚风勒马,微笑。
小芳脸上又红又热。
“春天好呀,美人!”童楚风将马带过一边,再笑。
小芳身上也又红又热。
“祝你美丽永驻!再见!”童楚风打马而去,留下愣在当地的小芳。
小芳脸也不红了,身子也不热了,嘟着嘴,跺着脚:“臭美!愣头青!冒失鬼!有什么了不起么!让你。让你。”她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要说什么,最后再跺脚:“让你在墙上碰个大筋斗,让风糊住你迷死人的眼睛!”
可惜童楚风已走远,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即使童楚风听见他也不会回头,因为他要赶路,因为他要去香园,所以他不会在乎任何人说他的任何话。一直到他看见春风中飘逸的那头长发,一直到他遇见了梦晓和梦月,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长发飘飘。
长发飘飘。
一个女孩子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美,但她的头发却不能不美,五官和身材是天生的,谁也改变不了,但她的头发却是可以用心灵去美化去装扮的。
梦月在春风中柔柔地缓缓地走着,她的哥哥梦晓正歪着头和她低语。春风像情人的手将梦月的头发捧起来,泼散开,再一绺一绺梳理着,有着一种浪漫,温馨,性感而撩人的风情。
童楚风勒紧马头,然后轻轻跳下,跟在梦月身后,在暖暖的春风中,在缓缓的马蹄声里,在长发飘飘的情感中忽然竟有点意乱情迷。
那不是得意,也不是轻狂,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向往和眷恋。他已停不下,他已止不住,一直到他的鼻子尖几乎碰着另一个人的鼻子尖才蓦然惊觉。
“嗨!”梦晓笑意盎然。
童楚风轻退半步,苦笑着:“嗨!”
“你好。”梦晓上上下下打量他。
“我不好,一点也不好。”童楚风夸张皱眉。
“旅游?”
“相亲。”
“相亲?”梦晓像看一个怪物:“相亲有什么不好?”
“因为要去相亲,所以对路上的女孩子连想都不能去想。”
这一下,梦月也禁不住回头打量他。
“你当然不是来相我妹妹的。”
“当然不是。”
“那么你也决不会对她想一想。”
“绝对会,不是想一想,而是想了又想。”
“哦?”
“她的头发很好看。”童楚风的目光随着梦月飘飞的发稍闪烁不定。
“她别的地方不好看?”
童楚风坏坏地笑着没接话。
梦晓眨眨眼:“要么试一下。”
“试什么?”
“试着对她想了又想,嘻嘻。”
“不想。”
梦晓愣住。
梦月也愣住。
童楚风笑看他们两个,潇洒甩头,他的笑真的能迷死人。
梦晓虽然是个大男人,也差点被他的神情迷倒:“你对谁都这样坦白?你不怕伤人心?”
“是你非要问。”
“可你看起来却神思恍惚,看起来已被我妹妹迷倒,还差点碰着我的鼻子尖。”
“所以我才奇怪。”
“奇怪什么?”
童楚风看着一直不吭声发丝飘飘的梦月:“我自己都以为在做梦。”
“白日梦?”
童楚风片腿上马:“当然是白日梦!”
说完这句话,童楚风长笑一声,绝尘而去。
xxx
相亲(2)
青山。
小道。
有青山就有小道。
路很弯,但不太陡,树不密,但路面很光。又弯又光的山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有种空旷寂静的美。
蹄声轻敲,山风徐来。
童楚风轻挽马,缓扬鞭,刚拐过山脚,双眼猛地瞪大。
路边地上盘脚大手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脸,挺鼻,修眉紧皱,泪流满面。地上放着一张锦垫,垫上有酒壶,壶边有酒杯。年轻人倒一杯,饮下,叹口气,再倒一杯,再饮下,再叹口气,无语哽咽。
你肯定见过女人流泪,你也许见过男人流泪,但这个年轻人流泪的样子你绝对想象不出。
你肯定见过男人喝酒,你也许见过女人喝酒,但这个年轻人喝酒的样子你也绝对想象不出。
童楚风虽然经过不少世事,虽然见过不少人,但是那修眉,那挺鼻,那眼泪,那惆怅的情绪竟在一瞬间将他震得愣在当地。
童楚风轻咳一声,勒马缓行,同情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本想向他点头致意,聊作礼节性的安慰,无奈那个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好作罢。他刚要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酒香随风而来,他吸了吸鼻子,眉梢抖了抖,不由自主停下来。
“你——”童楚风从马上跳下:“不想找个人聊聊么?”
年轻人将酒倒进嘴里:“你又不去相亲,和你有什么可聊的。”
“相亲?”童楚风惊奇:“我偏偏就是去相亲。”
“你?你去相亲?”年轻人猛地放下酒杯,一下抬起头,两眼瞪着童楚风,那吃惊的神情仿佛看见他长了两个鼻子四只眼:“你真的是去相亲?”
童楚风莫名其妙抹抹脸,仿佛自己真的长了两个鼻子四只眼:“真的,当然是真的。”
年轻人摇头,将脸上的眼泪摇得四下乱飞,然后苦笑着去倒酒。
童楚风看着他倒酒的手:“槐花酒性淡而雅,倒起来要从杯口慢慢地泻下,如果直冲杯底,喝起来就失去了原味。”
“哦?”年轻人手窒了窒。
“修吾子大师十六岁学酿酒,采百花千果皆成佳酿,唯独对槐花束手无策。槐花性淡而多蜜,且花期很短,酿短甜而无辛,酿长未成已腐。修吾子三年未果,一夜间黑发尽白,一气之下只身入山林,避世十余载始有小成,却只得槐花酒七坛。大师因喜极生悲,走火入魔,从此乱了心性,疯癫不知所终。”
年轻人霍地抬头,虽然修眉紧皱,却已不再有泪:“贵姓?”
“免贵,童。”
“童?”
“童楚风。”
“我叫柳云,杨柳的柳,浮云的云。”
“如若是云,还是浮云好。”
“还有彩云,还有乌云。”
“却都没有浮云好。”童楚风一点点走近:“浮云淡而雅,岂不正合了槐花酒的性格。”
“槐花酒天下本就不多。”
“我肚子里刚好又有酒虫。”
“酒虫见酒才会安稳。”
“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请我坐下陪你喝一杯。”
“你喝我酒还要我请你?”
“我总不能拿你的酒请我自己。”
“槐花酒虽然不多,能认出槐花酒的人却更少,能认出槐花酒且肚子里刚好还有酒虫的人,我若不请他喝一杯,这一生岂不是太没意思!”
斗酒
古道。
西风。
瘦马。
夕阳西下。
童楚风将长衫撩起,一屁股坐到柳云对面:“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连个谢字也省了。”
“你当然不必说,你如说谢字,现在你坐的位子恐怕就应该换人了。”
童楚风轻笑,看看柳云,然后将目光一点点移到地上。
“你看什么?”
“看眼泪。”
“眼泪在脸上能看到,一落到地上便看不到了。”
“但地上有泪痕。能在地上看见的泪痕才是真的泪痕。”
柳云叹气。
“为什么流泪?”
“因为我父亲要我去相亲。”
“父亲要儿子去相亲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爱的人已在心中,何必去相?你不爱的人进不了你心中,又何必去相?”
“你心中已经有人。”
“我心中有爱。”
“你不能违抗父亲的安排。”
“所以我只有逃跑。”
童楚风看着柳云将酒缓缓倒入杯中,那细细的酒纹忽然间幻化成一头随风而飞的长发,将他的心牢牢系住。
“你真的是去相亲?”
“嗯。”
“也是父亲的安排?”
“嗯。”
柳云用指尖将杯沿上一片细小的灰渍抹去:“那么你就将这杯酒喝下去吧,再晚恐怕没有机会。”
“这和相亲有什么关系?”
柳云摇摇头,再摇摇,然后长长叹口气,叹气的时候,将目光从童楚风的肩膀上望向他的背后。
童楚风扭回头,就看见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从山道上走过来。
人老不老并不能只从年龄上判断。
有的人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但他们精神矍铄,意气风发,象年轻人一样虎虎有生气。
有的人虽然年龄不大,但他们死气沉沉,了无生趣,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现在从山道上走过来的那个老人却绝不是一个老字所能行容得了的。老人须发皆白,腰虽然挺得笔直,却象一副在地下刚挖出来的棺材板。他的眼睛虽然很有神,可却象一潭沉寂万年夕阳下的死水。他脸上的皱纹不但又乱又多,而且深得几乎看不见底。
童楚风从没见过这么老的老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那种沧桑,那种古老竟象能够传染,使他意气消沉,万念俱灰。他赶忙扭回头。他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再去研究这个老人,他现在情愿去面对同样怪怪的柳云。
童楚风将柳云手中酒杯接过来,淡淡笑着在手中细细把玩。他玩得很专心,很投入,就像看见很久不见的情人,脱光衣服抚摸对方细腻的皮肤和饱满的乳房。
“在想什么?”柳云被他的专注吸引。
“在想你喝酒的样子。”
“什么?”
“我从没有见过有人居然将这么好的酒往嘴里倒过,他们只是轻轻抿,抿得很轻,就像一个粗壮的大汉进入一个还没有碰过男人的处女。”
“哦?”
“而你却不怜香惜玉,简直就是在强暴。”
“我强暴槐花酒?”
“是。”
柳云不屑的“嗤”一声。
“你的嗤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那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走到童楚风背后:“因为他那个酒壶里只不过有一半是槐花酒。”
童楚风没回头,他仍看着柳云:“你在槐花酒里掺了别的酒,所以不太珍惜?”
柳云没接话。
老人:“你只猜对一半。”
“只猜对一半?”
“你如果知道他掺了什么酒就知道他的嗤什么意思了。”
“什么酒?”
“墙头蜜。”
“墙头蜜?!”童楚风的脖子猛地僵住,就连笑容也僵在刚刚舒展的脸上:“真的是墙头蜜?”
“当然是墙头蜜。”老人转到他面前:“墙头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居然——”童楚风噎了噎:“你知不知道天下只有一瓶墙头蜜!”
柳云黯然插话:“他当然知道,他要不知道天下就没人知道了。”第二华人书香吧bsp;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