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又想只好在宣传上做文章。但是任凭她把业余时间都用上,把广播稿写得抑扬顿挫,把黑板报画得花团锦簇,看来都没有用。
这一天,睡眠不足的谢萝,一清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天和地都在往一起凑。但是她得上大口窑去看看,那窑砖要是出完了,今天早上就该广播出去。
大口窑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很像一只大碗。碗口在半山腰,山脚下开着个窑门,一块块干坯从碗口往里码,码满以后填上土封顶,由窑门点火猛烧。几天后喷上水一洇,一窑上好的砖就算成了。等到扒开土,晾凉以后,出窑工便一垛垛往出背。这种原始的干法又呛又烫又累,但在这里,人还没砖值钱哩!
谢萝顺着陡峭的小路往下走,眼见窑内已见了底,只要窑门的砖拆完,这口窑就算出清了。走过值班的小棚,不知什么东西绊了她的脚。低头一看,是块断了的钢锯,有五寸长,寸半宽,锯齿已快磨平了。她捡起来顺手想往草丛扔去。
“哎——哎——别扔——”
棚子前面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向她招手。谢萝站住脚,等他过来拿。但是这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哎!哎!”身子却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他的姿势很怪:上半身靠着墙,两条腿却像木棍似的歪向另一边,身旁竖着两根木拐。
“哎!悠地站起来,但是刚一迈步就跪倒了,十八块砖全掉在地下,摔成了不值钱的半头砖。教导员心疼得不行,要不是看到他的鼻子磕在砖垛上,流了一地的血,一定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经过这一番实践,教导员不敢让这“破坏分子”接触成品砖,只得调他上坯场,和妇女们一起翻倒砖坯。这么一来,他的粮食定量也随着降到妇女的水平,第一个不乐意的便是他的老婆酆梨花。
根据“物竞天择”的原理,地球上的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雌雄交配的首要条件是自身的优势。在动物,是强壮、健康、美貌;在人类,则还须加上财富、能力、地位等等,无条件的爱情属于神的范畴,在大地上由于违背达尔文的“进化论”,已无立足之地。酆梨花与小黑子曾光第的结合,充分符合“郎才女貌”的原则。当年的曾光第虽然貌不惊人,可是他那无形的第三只手攫取财物的本领,在p市是赫赫有名的。以偷发家的先例由他开始,他那善观风水的老父亲常常品着儿子偷来的茅台酒摇头摆脑地说:“嗨!嗨!歪打正着!易经里说的明明白白,坎在北,为水,为隐伏,为盗!把我家赶到朝北的南屋,倒应在黑子身上,助他发财!”原来解放后,街道居委会瞧胡同里就数这家的四合院整齐,正好他家老太爷在日伪新民会做过一任小官,便算成逆产没收了作为办公室。居委会主任发善心,让他们一家八口搬进三间南屋。第二年,小黑子进了东城一个流氓小偷的帮派,屡屡得手,从“炊保儿”升为“头儿”。号称“东城四朵花”之一的梨花,就是在小黑子的全盛时期下嫁曾家的。小黑子从不吃窝边草,手又极松,居委会上上下下都得过他的好处。所以他虽然极有名,却从未蹲过大狱,总是进了分局立即出来,酆梨花在飞来的财源中养得又白又胖。后来老主任病故,换了个新主任,认为居委会院内有住户对保密不利,硬叫他们搬出去,住进一间朝西的东屋。过了两个礼拜,小黑子夫妇双双失手被劳教,两年解教后又留场就业。老父亲摇着脑袋叹道:“风水破了!破了!”不知他那些弄神弄鬼的讲究是真是假,反正曾光第不但光辉不了门第反而越混越穷,快成了“光腚”了。
从此以后,这对夫妻之间就时刻爆发战火,尤其是由慈渡劳改农场来到雀尾山,酆梨花的肚子差点气爆了。这几天,从谢萝手里抢来的十斤白面早已吃光,一天三餐都是霉臭的玉茭面。怨谁呢?只有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怎么不能上地底下去多挣些细粮。
“天生的窝囊废,没出息,不成气候,就不会争取上建井队!到那儿倒个煤堆啥的也能挣二十斤白面。天天在女人堆里混!跟上你这孬种,倒八辈子血霉……”
在家里磨叨,小黑子给她个脊梁,不理她。到坯场上挨数落,大庭广众之间,实在下不来台。小黑子色厉内荏地炸开了:“你他妈的有完没完?想挑高枝儿趁早说,别乱找碴儿……”
这三寸丁还敢回嘴?酆梨花更火了:“谁乱找碴儿?谁?冲你这块料,趁早散伙……”
“知道你是有名的垃圾马车。”
一语揭了酆梨花的老底,梨花的脸由黑转紫,气狠狠地一头拱去,冷不防把弯腰翻坯的小黑子拱出了三尺远,码好的干坯哗啦啦倒了一大片。小黑子干活没劲,打女人还在行,爬起来揪住梨花的头发往地下一按,就擂开了拳头。
大伙儿又热又累,正盼着歇一会儿。谁也不愿错过这场演出,全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梨花吃了亏,连哭带骂,牙齿指甲一齐上,小黑子的脸上登时出现好几道血印。气得他顺手捞起一块砖坯,往梨花的脑袋上砸下去。一块干坯四斤重,这一下子梨花的脑袋真会开了花。正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拦住那块干坯:“你想吃一天六两的窝头吗?”(注:禁闭室的囚粮一天六两。)
“要你多管闲——”气得半疯的小黑子,口吐白沫,喷出这句话。但是他定睛一看,立刻把没出口的那个字咽了回去。不好了!是麻判官!人们纷纷溜回自己的坯架去,披头散发的梨花也住了嘴。
麻判官不想深究这场夫妻官司,在教导员从大口窑赶来训斥小黑子夫妇的时候,他悠闲自在地在坯场上转悠开了。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这个人像个机器似的一起一伏地翻着坯,在全坯场人声鼎沸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置若罔闻。“嘿!嘿!”不知麻判官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笑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发现站在身旁的麻判官,眼睛亮了:
“马科长,我的报告,您看到了吗?”
“啥报告?”麻脸上浮起疑云。
“交给教导员,转给您的,有十来天了!”谢萝丧气地想,果然给悠地在寂静中响起:“摘帽子?这事儿可难啊——我为你出力气!你怎么谢我?”
多么像在钓鱼?钓饵就是那顶帽子。想摘帽子吗?用什么来交换?谢萝感到一阵恶心,难道帽子要用这种代价摘掉?
“开门吧!啊?钥匙给我!”他像鬼魅一般悄悄过来,一只白里带青的手伸向谢萝胸前。谢萝本能地闪向树后。
“还害臊哪!别装啦!过来——”
爬在树上的大黑猫本想下树,它嗅到一股鼠类的气息。但是它煞住了脚,树下那两个人干吗绕着树转圈?是打算逮猫吗?大黑猫端坐在树杈上不敢动了。
几次盘旋,麻判官不耐烦了。这娘儿们真不知好歹!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摸着的是粗糙的树皮。正在他蓄势要作第二次扑攫的时候,街门呀地一声开了。
“瞅着点脚底下。”是房东大娘破锣般的嗓子,还没说完,身后的孩子在漆黑的门洞里不知绊着什么,扑通倒了下去,哇的哭了起来。
“哟!咋不小心点儿!”背着粮食口袋,抱着笸箩、笤帚、筛子,像个满载的骆驼似的房东大娘,忙着放下家什,拽起孩子,察看摔坏了哪儿。竟没注意有个黑影悄然出了街门。
被捕捉的那一个逃进了小黑屋,像一只逃脱利爪的小动物,瘫软在石炕上。小金花鼠钻出衣袋,舔着她的手指,吱吱地叫。
啊!在一切都被剥夺、一无所有的时候,竟要你用肉体去交换一顶无形的帽子。黑暗中那双倒挂的八字眉毛下的小眼睛闪着猥亵的光,仿佛在用一根根锐利的针刺着她:答应吗?答应了,难就能变易!是啊!摘了帽子就可以从十八层升到十七层,可是还在地狱里。正像解除了劳教还给你戴着帽子留场就业一样,留着根小辫子便于控制。科长有什么了不起?当过记者的她见过无数的“长”和“员”。但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山沟里,小小的芝麻绿豆官是统治者。而你已被踢到另册,你什么也不配有,当然更不配有人的尊严!按她的性格和经历,她很想好好教训这个“官”,至少可以像小动物那样作临死前的反击。不过她知道不能,她清楚不仅是自己,还有叶涛都在他的利爪之下。他的笔尖轻轻一动,给予他俩的就决不止是一顶帽子。她想起美洲的黑奴,想起两千多年前在这片黄土地上的奴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正处在这样的地位。
月光下那只发青的手多么像鬼手。引鬼上门!一点不错!那篇报告的结果就是引来这位判官!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还要经历比死还痛苦的侮辱。
金花鼠三(4)
“真可怕——”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环顾四周,阒无一人,只有油灯放大的黑影在墙上晃动。
“人,真可怕——”
声音仿佛来自脚下,低头一看:那只小小的金花鼠坐在蓬松的尾巴上,正使劲掏着空空的颊袋。
“只有人才会收拾人!你们最凶恶的敌人就是你们的同类!”
没错!是这个孱弱的小东西。它饿得满屋子乱钻,居然还有精力来嘲笑人类!
它跳到那瘦骨嶙峋的肩上,温柔地舐着她的乱发,仿佛还在她耳边说着:
“你怎么不跑?那么傻?还等着他们来逮你?惹不起,躲得起!躲,是我们历来对付狐狸和黄鼠狼的战术,你不会向我们学——”
躲得了吗?躲到哪儿去?这片土地布满天罗地网,能容下一只小鼠,未必能容下一个人。何况还有丈夫、儿子、父母……想到他们将会遭遇到的一切,她不禁为之心颤。
“跑不了,就咬,你不是也长着牙吗?”
像被催眠了似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牙,这残缺不全的牙能对付得了谁?
“嘻嘻——不会借别人的牙——”
当叶涛在半夜时分进家的时候,只见谢萝泥塑木雕似的坐在炕上,可怜的小金花鼠饿得把枕头扯破,嚼里边的荞麦皮。屋里清锅冷灶,连口开水都没有。第六感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仔细端详呆坐着的妻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痛苦绝望的眼睛无声地问:“怎么办?”
一切都清楚以后,他也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下,喃喃自问:“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