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小凡看着对手的气度，突然生起一种很彷徨的念头，似乎想立刻反身而回，放弃这场生死之搏，又似乎有冲动立刻要将他打得形神俱毁。这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反复交替，连他自己都好像难以自控，无法抑制住这场内心的争斗。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对峙着，没有人说话，也没人作出动作，隔着一道狭窄的山梁，任风起云涌，路险苔滑，脚下俱都如钉子一般，牢牢钉住身形，便如同可以就这样站到地老天荒。

当然，事态并不允许这样“天荒地老”的发展下去，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允许。

“若净，好久不见了。”随着一道冷冷的话音响起，游龙扛着一口大麻袋出现在峰巅之上，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若因师兄？”

杨弈的语音里有一丝不确定，这是自那夜火灾后杨弈第一次见到天虚观的故人，要不是那封信，那熟悉的笔迹，他万万没想到若因还幸存在这世界上。而即或是在面对面的此刻，若不是那声称呼，他几乎完全不能把面前那个道人同他记忆中的若因联系起来。

在杨弈的记忆里，若因虽算不上什么英俊潇洒，却也是浓眉大眼，气度轩昂，而眼前之人身形落魄，一双眼睛翻着死鱼肚白，浑无一丝神采，竟是瞎了。以前清朗洪亮的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当，虽然是在同自己打招呼，但那话里的阴寒之意却比料峭的山风还更冰冻，显然，岁月和仇念已经彻底浸入他的骨子里风蚀摧残，让他脱胎换骨，浑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嘿嘿，师弟大富大贵，难为还记得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兄啊？”游龙翻着泛白的眼珠讥诮道，话音里尽是悲愤之意。

看着若因这副形状，杨弈心头不禁闪过一丝恻然，往日若因对自己的好处也一一浮上眼底。唉，这些年来，他一直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要练功，要养孩子，还要精心谋划这复仇大计，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不容易啊。

这丝恻然游龙当然难以体察得到，小凡却看得清清楚楚，“原来这大恶人也有善念啊？”他刚在心底暗想，却发现那目光陡然逆转，变得冷厉非常。

小凡扭过头，顺着那寒箭般的目光看去，却发现游龙的身边凭空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应该说，这个女人是和游龙同时出现的，只不过一直被藏在大麻袋里，没有被人留意到而已，而此时，游龙把她从麻袋里抖落出来。

女人穿着一袭轻薄的白色丝质睡衣，披散着头发，赤着一双纤足，显然是尚在睡梦中被掳出来的。

难怪一大早看见干爹扛着麻袋从外面回来，原来那里面装的就是这女人。

小凡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实话，在黑道也混了不少年头，可他一直反对掳取人质，尤其是拿女人孩子来作要挟，会给他不齿之感。可现在，游龙是他干爹，对手又是师门大敌，小凡也只能无奈地望向那倒霉的“牺牲品”，施予剩余的同情。

女人被抖落在泥地里，纯白的衣衫顿时溅满了泥浆沫子，煞是刺眼。而让小凡颇感惊诧的，却是女人的态度，平白从温暖的被窝中被装进麻袋，又被运到这穷山恶水之上，却没有丝毫的异动，没有哭闹，没有惊叫，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便如面前是一出与她无关的无聊剧，而她只是无意间忝作观众而已。

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啊，小凡不由仔细把这人质打量了一番。

女人看起来并不年轻了，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但眉目清秀，便像从古代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人物，较之时下故作成熟的青涩少女而言，更添了几分绰约和积淀。

咦，这女人似乎在哪见过？小凡觉得她好生面熟，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时值早春，山顶风寒，女人裸露在外的肌肤缀满了一粒粒乌青的小点，青紫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可她的眼，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却从中看不到任何东西，生机、情感都似泯灭，就像一个超然世外的隐者，因为洞悉了一切而索然无关，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估计这时候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眨一下眼吧。小凡冷眼旁观，暗自揣度，又回头看看杨弈。

从杨弈的反应来看，女人似乎在他心目中颇有一些分量。不过，也仅只于不多的一些而已，所以，短暂的失色之后，他便已恢复了常态，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出一点弧度。

嗯，这才符合他的形象啊，试想，一个杀人放火的冷血凶手，又怎会受制于区区一个小女人？小凡不禁暗叹：“这对奇怪的男女还真是绝配呢。”

小凡却不知道，地上的女人便是苏瞳，自打那日离开杨弈家便已心如死灰，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吃喝再也没离开房门一步。

张婶只道苏瞳怀了孩子不爱走动，只顾炖了好汤给她补养身子。她嘴上并不解释，却在心头暗自苦笑。

好几次，苏瞳都想去拿掉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每每将出房门之际，抚着微隆的肚子又踯躅了，她比谁都更清楚这条生命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或许，这是她今生唯一一次作母亲的机会了。

也罢，把孩子生下来，还给杨弈，他们之间也就两不相欠了。苏瞳这样安慰自己，便息了堕胎之心。

被掳之初，蓦然身陷暗黑的麻袋之内，苏瞳也难免惊骇，但从游龙的喃喃自语以及耳闻的只言片语中她也大致心下了然，似乎杨弈以前作了恶事，被人找上门来拿自己作人质复仇。

想明白了，苏瞳反倒安然了，她真想对游龙说明，自己对杨弈而言并算不得什么，话到嘴边，却也懒得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