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也不知道。他不清楚巴斯多施·布盖是在什么情况下去世的,也不知道他被葬在什么地方。他的同壕战友一个也不曾来到咖啡馆捎信。战争初期,“爱斯基摩”的一些营友总会趁着休假之便给他捎个口信,或者带给他一封“爱斯基摩”的亲笔信,或一张照片。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些偶尔出现的战友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可能是他们随时在重新编组调动,可能是他们已经阵亡,可能他们都被敌人俘虏了,也有可能他们厌倦重提过去那段痛苦的记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欢乐时光(5)
维罗尼卡·帕萨望——那个“爱斯基摩”在最后一封信上提到的维罗,小路易从前倒是常看到她,现在偶尔还会见到她。她总是在快打烊的时候才来,留在炉边喝一杯咖啡,跟小路易谈起从前的欢乐时光,说着说着还会淌下两滴眼泪。维罗在一九一一年已经跟布盖同居了,那年小路易坚称自己三十九岁,跟另外一个拳手路易·朋迪头破血流地打了一架以后,从此挂拳收山,买下这个咖啡馆,开始了他的酒保生涯。他一生从没跪在地上向人求饶过,就算是在拳击场上碰到强劲的对手也是如此。但是,跟朋迪的这场最后拳击赛,他被打得落花流水,瘫在地上起不来。自从开了酒店,他总算过了三年好日子,也就是他跟维罗两人口中所说的“欢乐时光”。每周,布盖一天总要往咖啡馆跑个好几次,穿着无领衬衫,全身沾满锯木屑,喝着一小杯冰凉的白酒。晚上,他常精心打扮得像个上流绅士一样,带着维罗去音乐剧院看戏。他对维罗极端引以为荣,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向别人介绍。事实上,虽然少了一张盖了章的结婚证书,但他们两个人早已海誓山盟,矢志不渝,一直到战争把他们分开。其实,他们开始时也没完全分开。一直到一九一六年,布盖仍然照旧付他作坊和公寓的房租,这样他休假时就能重温往日的旧梦。他休假的次数比别人多,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如何赢得别人的好感,也可能因为他曾捕获到战俘而受勋褒奖的缘故。这些休假时的舒闲日子,他大部分时光是跟维罗在床上度过的。剩下的时间,他都花在那些专门让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其中有一些是他战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每次休假,他一进大门,可能人还在楼梯上,就一把扯掉军装,一直到回去收假的最后一刻才又再穿上。你简直想像不出他穿上伦敦来的花呢西装上衣,狭边帽斜戴在头上,脖子上绕着一条长长的白围巾,手臂上勾着一个漂亮的女伴,那样子说有多神气就有多神气。看到的人都以为他是那群天之骄子飞行员中的一员。不过,凭良心说,维罗尼卡·帕萨望也是个大美人。她今年二十七岁,身材修长均匀,长发及腰,核桃形的猫眼,皮肤雪白光滑,是个真正的大美人。今年七月,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小路易的咖啡馆时,还在巴黎北区的一个女装店里当店员。他不知道女装店的地址,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知道她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一定不久后还会再来看他,那时候,他一定会要她跟玛蒂尔德联络。至于一九一六年布盖有次休假时,两个恋人闹别扭结果分手的事,小路易始终没搞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两个人谁都没对他提及这件事。他一直以为他们不过是闹点爱情小纠纷,虽然可惜,但是总会重修旧好。一九一七年,一个天色灰暗的早上,当维罗听到某个邻居告诉她布盖去世的消息时,她气急败坏地跑到小路易这儿来。小路易把“爱斯基摩”的诀别信拿给她看,要她解释。她放声痛哭,跪倒在地上,整个人已崩溃,她抬起一张悲凄的脸对他大喊:“现在解释还有什么用?你想我不后悔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发誓他下次休假时要好好地让他高兴一下吗?现在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当时,咖啡馆里有五六个客人,对别人的痛苦感到无比好奇,个个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看好戏,没一个想到要回避,结果全让小路易轰了出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平静下来后,把眼泪擦干,坐在一张靠着火炉的咖啡桌边,对小路易郑重声明:“不论怎么样,布盖曾要我发誓对这件事情保密,绝不对任何人说起。”小路易也就没有再坚持。如果玛蒂尔德真想知道,小路易也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觉得布盖很有女人缘,就像很多其他男人一样,而且又太老实,不知道如何谨慎小心地处理这种事情。他一九一六年夏天的那次休假,一定是出轨了,但是又对维罗坦白招认,结果可想而知,维罗一怒之下收拾细软就离他而去。这就是小路易想像中的事情经过,他实在懒得去想别的枝节,觉得这个故事就跟实情差不远了,但是他也知道,其中有两点站不住脚。第一,维罗是真正爱着布盖,照理不会对他的逢场作戏生那么久的气。第二,布盖对小路易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信任得甚至把自己的储蓄都交给他保管。如果布盖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原因只有两个:如果不是他太惭愧,就是他在保护另一个人的名誉。第二个假设的可能性比较大。他希望玛蒂尔德能原谅他的直言不讳,关于男欢女爱的事,很多事都可想而知。在等小路易用餐时,玛蒂尔德突然全身发冷,她换了一个位子,靠近炉火边坐着。用餐时,小路易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是她自己脑海中的某个景象,让玛蒂尔德突然发冷。当小路易站起身来,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他搜集的有关“爱斯基摩”的纪念品,给玛蒂尔德看:在美洲的照片,过去欢乐时光留下的影像,战争的记录,“爱斯基摩”的绝笔信。玛蒂尔德还没决定是否要告诉小路易她手中也有一份这封信的抄本,以及这些信是在什么凄惨状况下写的。可是,当她打开那封信时,她一点都不需要勉强自己假装,因为她完全觉得是第一次看到这封信。信的字体幼稚拙劣,每个字都向左倾斜,拼法也错得离谱,像出自一个乡下孩子之手。可是在字里行间,玛蒂尔德仿佛看到一个双手反绑、被冻僵的可怜大兵,站在战壕中的一个扶梯上,转过头来哀求看守,求他保护另外一个比他更可怜的战友。   &
欢乐时光(6)
现在,小路易把他们两个人的酒杯放在一张离玛蒂尔德最近的桌上,坐下来静静地抽烟,挨过拳头肿起的眉毛下,是他失落在遥远的过去的眼神。玛蒂尔德问小路易,谁是信中提及的“硬饼干”。小路易苦笑了一下,对她说:“真奇怪,你大概会读心术,因为我正在想他。”“硬饼干”的故事说起来也不短。他的境遇也很凄惨,因为他也没从战场上生还。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长得瘦瘦高高的,碧蓝眼睛透出一股安详的神情,棕发开始慢慢变稀。他被大家叫做“硬饼干”的原因是他实在瘦,像“硬饼干”一样,瘦到连身材矮小的小路易用一只手就可以环住他整个人。一九一年水灾时,布盖和“硬饼干”曾经合力救起一个溺水的老妇人。从此以后,他们就变成好友。他们每个星期六都一起去摆地摊,在圣安东尼和乐度的市场上卖他们制作的柜子、橱、小型家具等等。“爱斯基摩”的手艺精巧是不用说了,你只要看看后面摆的那艘他做的“撒马拉号”模型船就明白了。但是,“硬饼干”的那双手之神奇巧妙,更是你绝对想像不出的,简直可以说是空前绝后,是所有艺术中的精品,那是双点石成金的手。跟他们一起摆地摊的人完全心悦诚服,根本就不存嫉妒他的心思了。星期六傍晚收拾了摊子,他们就来小路易这里小饮一杯。他们站在吧台前,边喝边开玩笑,同时把一天赚来的钱算一算,分一分。不过,“硬饼干”也不是每星期六傍晚都能来,因为他家有妻子和五个孩子等着他吃晚饭,如果回去得太晚,大概要看妻子的脸色。小路易坦白地承认,当他看到两个好友在吧台前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浮上嫉妒“硬饼干”之意。当然,他一点恶意都没有,因为“硬饼干”实在是个大好人,从来没使过坏心眼,从来没发脾气大声说过话,而且他对布盖有很多好的影响。没错,好的影响。因为“硬饼干”的影响,布盖才开始储蓄。这里一百法郎、那里两百法郎地交给小路易保管,免得随便花掉了。小路易在银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有一个铁饼干盒,上面画着田间野花。布盖交给他的钱,他一分不少地全塞到饼干盒里。当他遵照布盖的交代,把这笔钱交给维罗时,维罗坚决不肯拿,哭着说她没资格用这些钱。小路易站起来虽然只有一百六十八公分,可是却有一副大丈夫绝不食言的气概。他手上拿着打火机,对天发誓说,如果维罗不马上把这些钱放进皮包里的话,他不但要把钱烧成灰,而且要当她的面把灰喝下去,大家干净清白。维罗没办法,最后只好拿了。那笔钱大概总共有八千法郎,虽然不能减轻生离死别的痛苦,可是足以让维罗过一段好日子。有时候,上天的安排总是巧妙得出人意外:布盖和“硬饼干”两个人在同一地区出生,因此打仗时被分在同一营区里,最后居然还被编在同一队上。从马恩河经过索姆区到后来的凡尔登,两个人一起经历许多大小战役,一起尝尽各种苦头。当其中一个人休假回来时,一定会来向大家报告另一个人的消息。要是咖啡馆里的顾客问起,他也会谈起战壕里的情形。可是他会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小路易,显然从心底哀求大家谈点别的事,因为战壕里的事是说不得的,说不清的,是没办法形容的……战壕里恶臭冲天,可是不管如何,里面还是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天地。一个从未与战友在里面冲锋陷阵、被泥泞溅得满头满身的人,是永远无法了解“战壕”所代表的意义的。说完这些令人心酸的话时,小路易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又继续说下去。有时候,上天也安排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一九一六年夏天,这两个好朋友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闹翻了,两人的友情也变了质,不停地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拌嘴……几瓶酒、一包土烟、一个罐头,甚至评论哪位将领会比较照顾部属这样的话题也要吵个不停。后来两个人互相躲避,连话都不说。当上级提名“硬饼干”为下士长时,他换了一个大队,后来又调到另一个营去。此后,他不曾再来过咖啡馆。听说他因为作战受伤,军方把他从前线撤退回后方时,在一次轰炸中死亡。他的真实姓名究竟是什么,小路易记不起来,其他认识他的咖啡馆客人大概也没人知道。小路易只记得一九一一年的某个星期六,布盖第一次把“硬饼干”带到咖啡馆来介绍给他认识时,曾提过他的真实姓名。可是,因为每个人都叫他“硬饼干”,时间一长,大家就只记得他的绰号了。他的作坊应该在巴士底广场相邻区域的某条街上,至于确切位置,也没有人知道。不过小路易很高兴,觉得老天还是有眼,至少这两个好朋友各自在咽气以前,都原谅了对方。当西尔万敲响咖啡馆的铁门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小路易去找开铁门的把手时,玛蒂尔德又把“爱斯基摩”的照片看了一遍。从门外透进来的空气中,她知道外面正在下雨。她在考虑是否要把艾斯普兰萨告诉她的事说给小路易听,考虑了一阵子后,她决定不说。因为说了对她自己没什么用处,她不会因此知道得更多;至于对小路易而言,知道了这些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甚至会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那些照片里,有的是“爱斯基摩”跟他哥哥夏尔的合照:有一张是他们两人站在被称为“世界爷”的加州巨杉下;另一张是他们驾着一辆有篷马车,夏尔手持着缰绳。还有一张是“爱斯基摩”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中,远处的树林中隐约露出一个不知名的村落,这个生长于巴黎十一区、原名布盖的法国人,神色严肃,两手舞弄着白狐狸皮。从照片背后歪歪斜斜的字中,玛蒂尔德可以推算出他那年十八岁,因为照片背后写道:“一###八年六月十一日,孔德莱克,道森镇。”几乎在整整十九年以后,在法国的索姆区,他又再次把命运交付到冰雪的手中。   &
欢乐时光(7)
玛蒂尔德最喜欢的、也最让她感动的,是一张“爱斯基摩”在军营里的生活照。照片上的“爱斯基摩”穿着一件无领衬衫,衬衫袖子卷得很高,头戴一顶军呢帽,八字胡服服帖帖,正神情安详地洗衣服。他转过身来对着镜头,一对和善的眼睛,粗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膀,一副让人可以依靠、信任的样子。他仿佛在向玛蒂尔德保证,在那段无人知晓的日子里和无人明白的世界中,他已经尽全力去保护玛奈克。他知道自己身体强壮、经验丰富,见过这个大千世界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他不能让玛奈克就这样死去。玛蒂尔德愿意相信他。    
维多利亚女王的铜板(1)
话说回来,既然玛奈克的一个同袍证明了他确实被战时法庭审判过,空穴不来风,这件事也不能说一点影子也没有,因此,鲁维在他那本黑皮金字的记事簿上写下了几笔有关这件事的人名、地名。他告诉玛蒂尔德,他会尽力去调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玛蒂尔德必须保密,绝不可对第三者提起。自从十月见过面以后,他给玛蒂尔德拉封登街的家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问她那个曾在破落村庄给五个犯人清理伤口的中尉军医的姓名——圣迪尼。第二次就是约定今天见面的时间地点。他们约好下午四点在玛蒂尔德家见面。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鲁维抽着土耳其烟,香烟套在用象牙做的、长长的滤嘴里。停战后,他平常都打领带,今天也不例外,只是今天打的是一条黑领带,因为今天是他一个钟爱女演员的忌日,他想表示自己的怀念之意。他不但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也非常阴沉,把原本玛蒂尔德母亲装饰得亮丽悦目的客厅也弄得气氛沉重起来了。他要玛蒂尔德发誓,绝不把他们的谈话内容泄漏出去。为了得到这些消息,他拜托了一位参谋部的军官,让他也担受了许多风险,因此他也对这位军官发誓会守口如瓶,现在,他要玛蒂尔德做同样的保证。玛蒂尔德平常小谎撒惯了,听到这个要求,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鲁维坐下来,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些折叠的小纸。他告诉玛蒂尔德在过去一个多月里,他跟这个帮他忙的军官见过不少次面。为了保护这位朋友,他不想提名道姓,所以在谈话中称他为“军官朋友”。今天他们一起吃午饭,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讨论整理了一遍。虽然一些文件和证人的谈话跟艾斯普兰萨所说的某些事情相符,但他们两个人都觉得玛蒂尔德听到的有关“黄昏宾果”的事情,根本出于这个老糊涂的虚构。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和七日这两天,驻防在“黄昏宾果”战壕的法国部队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谁会为了省几发子弹,而有这种闲情逸致去整五个倒霉的同袍兄弟!小客厅慢慢亮起来了,玛蒂尔德可以看到光线从沾满雨点的玻璃窗上投射进来。玫瑰色大理石壁炉里火焰正旺。她甚至看到当鲁维打开那些折叠的纸张时,手指上戴的戒指所反射的壁炉火焰光芒。“黄昏宾果”确实存在过吗?他看着她,低下头来。他说“黄昏宾果”和艾斯普兰萨所说的一些别的事情,他相信的确是真的。他把眼镜架在鼻子上,开始对玛蒂尔德念那些他记在纸上的事。“黄昏宾果”本来是一个德军的战壕,一九一六年十月被法军抢过来后,命名为“黄昏宾果”,位于索姆区前线的一个战区里,编号为一八战壕。一九一七年一月,这个战壕由法国军队和英国军队共同防守。一月七日星期天晚上,在这个战壕内外,法军和德军发生了极为惨烈的战斗。根据一九一六年秋天英法两军指挥部的协定,从一九一七年一月八号起,一直到停战协定为止,这个战区的防守任务交由英军负责。从这点看来,五个战犯的遭遇跟“黄昏宾果”应该完全没关系。经过证实,一九一七年一月七日星期天,法福里上尉,三十五岁,历史教师,是一八和二八两个战壕的指挥,统领半个营的步兵,防守第一和第二据点。同样经过证实,艾斯坦建中尉,二十五岁,是“黄昏宾果”战壕大队的指挥官。查多罗下士、高尔德下士和塞莱斯丁大兵三人都是他的部下。“军官朋友”也查到了一月七日的伤亡数据。五十六个阵亡的官兵名单中包括了法福里上尉和艾斯坦建中尉两人;七十四个受伤的官兵名单中包括了高尔德下士。说到这里,律师停了下来,把眼镜摘下,意味深长地盯着玛蒂尔德望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小玛蒂,我还有别的事要告诉你。”这张伤亡名单是在一月八日星期一由大队生还官兵中职位最高的一个上士整理出来的。在阵亡名单里,有一行写着:一月六日由外处调至本营的五名士兵——巴斯多施·布盖、弗朗西斯·盖纳尔、贝努瓦·诺特达姆、安琪·巴辛那诺和让·朗格奈。玛蒂尔德把轮椅推近壁炉。她没有转头,背对着律师,勉强自己说出一句话:“你说下去,我在听。”经过证实,中尉军医让·巴布狄斯·圣迪尼,二十七岁,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八日死在巩布勒的一场轰炸中。他在急救站的顶头上司完全记不起来曾在他死前两天下过命令,要他去医治五个死刑犯。当“军官朋友”询问他时,这个相当有名气的军医很清楚地说明:“嘿,如果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忘掉。”至于那个查不到姓名、曾经陪伴圣迪尼的军护士,他说得更明白了:“啊!原来还有一个军护士?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军医,只为了去换个绷带,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可能下这种命令吗?你想想就知道了!”经过证实,一九一七年一月的确有一团龙骑兵驻防在已成废墟的丹鼓尔村附近。根据艾斯普兰萨的说法,五个死刑犯是由一队骑兵押送到丹鼓尔村,交到他手中,由他继续押送。可是“军官朋友”查询了这个军团的所有记录,他可以保证,没有任何有关一月六日押送犯人的记载。除非艾斯普兰萨把军团搞错了,不过这样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他毕竟是个在前线混了三年的老兵了。如此这般,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艾斯普兰萨根本在胡说八道,是天方夜谭。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华人小说吧
维多利亚女王的铜板(2)
鲁维曾与达可斯医院的主任医师通过电话,可是没办法让艾斯普兰萨接电话。那老家伙已经不起床了,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他惟一记得的是一个他小学时的老师,每天晚上他都哭着去找她。和艾斯普兰萨在一九一七年一月战役中同一营的营长于同年去世,并非死于战场,而是在一次休假回家时,饭后死于心脏病突发。他妻子从来没听他说过“黄昏宾果”,也没听他提起过五个死刑犯,可能什么都没听说过,因为她最讨厌听他谈论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事。还有一件他认为与整件事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事没说。这个消息是他午饭时才听到的。听完这个消息后,他觉得整个案件的不可信程度已让人不容置疑,调查也可以宣告结束了。经过证实,的确有过这么一次军法审判,整个审判过程是在索姆区苏山镇丹特清村的一间小学里进行的。时间是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和二十九日。受审的是某个部队的二十六个士兵和两个下士。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同一时间内使用同样的手法自残,严重影响士气,使得军方不得不立刻采取行动,决定予以严惩。十四个大兵和一个下士弗朗西斯·盖纳尔被判死刑,其他的分别被判二十到三十年不等的苦役。鲁维把手中的纸张重新折好,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壁炉前,面对着玛蒂尔德。玛蒂尔德对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消息就能宣告整个事件的调查结果。相反,我倒觉得这个消息只是整个事件的开始。”“等一下,玛蒂,我还没说完。你先想想我们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玛蒂尔德猜想,军队的档案中,一定有每次军法审判的书面记录。不对。他的“军官朋友”没有找到丹特清军法审判的书面记录,可是他找到了更好的人证,就是阿里斯第德·朋密尔在水上比赛后跟玛蒂尔德说到的那个临时律师,那个通晓法律的炮兵队上尉,那个担任为玛奈克辩护任务的军官。听到这段话,玛蒂尔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跳得厉害,张大眼睛看着鲁维,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条离水的鱼。鲁维点了好几下头,显然对自己这个消息的影响力很满意,接下去说:“没错,完全没错,玛蒂,我那军官朋友找到了那个炮兵上尉。”玛奈克的临时辩护律师是勒瓦罗省的一个职业诉讼代理人,现在已经退休了,住在一间用磨石粗砂岩盖的小楼里,跟他的藏书和猫儿们作伴,靠一些存款利息和伤残军人养老金过活。大战时,他儿子在艾巴其一带战亡,他自己在香槟省附近的某个战役里丧失了一条腿,他妻子死于一场严重的流行病疫中。“军官朋友”昨天下午到他那小楼里跟他见面,要他把军法审判的经过情形讲给他听。讲述过程中,他听到一个天大的新闻,今天中午他跟鲁维共进午餐时,告诉了他这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这十五个死刑犯,一个不少的,全都在一九一七年一月二日被班卡雷总统特赦了,把死刑改为终身劳役。特赦令是在“黄昏宾果”事件前四天发布的,玛奈克的临时辩护人炮兵上尉是在四日那天在军营里接到特赦通知书的,可是有关单位一定早在这以前就接到电报了。好,现在艾斯普兰萨还有什么话说?玛蒂尔德花了一点时间,把思绪整理了一下,对鲁维说:“我不是不相信你那军官朋友的话,可是,他有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的确有这么一份通知书?”鲁维弯身靠向她,声音突然变得响亮刺耳,使玛蒂尔德把头往后缩了一下。他对她说:“我亲眼看到了那份通知书。”已退休的诉讼代理人把特赦通知书交给了“军官朋友”。鲁维今天中午把这份文件念了又念。他在特赦文件上看到让·朗格奈和另外十四个死刑犯的名字,他仔细地念了判决理由,也看到了减刑的决定、日期和雷蒙·班卡雷总统的签名。玛蒂尔德能想像有任何一个法国军队将领胆敢违反总统的命令吗?她当然可以想像任何将领一定会照总统的命令去办。但是,特赦令会不会抵达得太晚?如果死刑犯已经上路了?他们不是告诉艾斯普兰萨,在抵达丹鼓尔村由他押队以前,他们已经在路上漫无目标地走了两天两夜,个个走得筋疲力尽?鲁维摇摇头,叹着长气,不明白为什么玛蒂尔德会找这么多理由,拒绝接受铁证如山般的事实?特赦令抵达得太晚!那么她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军方没有在判刑后立刻执刑,就像一般军事法庭审判的惯例一样?理由非常简单:因为自从军事法庭被取消后,法国法律禁止军方在法国总统决定是否要特赦以前,立刻执行判决,纵使军方特别提出上诉也没用。所以在采取任何行动以前,大家都要等总统的决定。特赦令可能来得早,可能来得晚,但是来得太晚是绝不可能的事。鲁维再三强调:“绝对不可能太晚,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一定是看到玛蒂尔德脸上的表情,知道她无论如何还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所以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他也愿意试试当一次魔鬼的辩护律师。“假设艾斯普兰萨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假设法国军方的确下令要他押送五个受了伤、疲惫万分的死刑犯到第一线的这个战壕去,而我是诉讼辩护律师,我想让你听听我在法庭上会有一套什么说词。某个部队在十六天之内,有二十八个士兵用相似的手法自残,严重打击士气,部队将领决定不计代价,一定要杀鸡儆猴,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们感到一股集体反抗、不满、拒绝合作的浪潮正席卷整个部队,有些民意代表宣布,这股浪潮变本加厉,在次年的春天甚至淹没了整个法国军队。因为这种缘故,军方没等到总统特赦令的决定,就抢先把十五个人分成三组,每组五个人,分别被押送到三个不同的前线,故意让他们绕路、迷路。谁去管什么特赦令不特赦令的。这些家伙反正在特赦令下达前全都已经不在人间了。他们总得让别的弟兄看看这样胡作非为的下场是什么。他们没有权力执行判决?没问题。他们把这些家伙绑起来,把他们丢到对面去,让对面的那批人来执行判决。当他们都被杀掉以后,军方只需要把他们的名字加在阵亡官兵名单上。他们的家人甚至都被蒙在鼓里,以为他们被敌人所杀。至于所有参与其事的人——军官、军士、大兵,还有那些本土部队的、龙骑兵队的、火车长、医官、货车驾驶等等,一概都被分散开来,淹没在整个大战场上。其中有许多死了,死了的最干净了事,因为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了。没死的也都保持沉默,这样才不会惹祸上身,这样才能维持退休金、养老金。懦夫也是哑巴啊!他们是没勇气站出来说实话的!这些生还的官兵,在停战协约以后回到家乡,对妻子儿女朋友邻居都有一些值得说的事情,谁会想到去讲述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所发生的惨剧?说了对他们自己又有什么用?他们讲述战争轶事也只不过保持自己在大家面前的英雄形象:他们奋勇作战,儿女敬慕他们,妻子在附近杂货店总要宣扬炫耀一番丈夫的丰功伟业,譬如说他一个人就在凡尔登附近战事最激烈的地方,捕获了五十个敌军士兵等等,诸如此类的事。一九一七年一月六、七、八日,在布查维纳战区成千上百的官兵中,只有人格健全的艾斯普兰萨有勇气站出来宣告:我亲眼目睹的,是一场谋杀案,是对我国法律的漠视,是军方对民意机关和代表的歧视。”    
维多利亚女王的铜板(3)
一般在法庭上唇枪舌剑来往时,鲁维的对手想打断他的话头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玛蒂尔德听到这里,轻轻地拍了几下手,打断了鲁维的长篇大论。她说:“精彩,精彩!可是你不需要说服我,因为我的想法完全跟你一样。除了几个漏洞之外,我想事情的真相跟你所描述的差不到哪儿去。”“几个漏洞?”玛蒂尔德不想伤害鲁维,不愿意再次提出她对其“军官朋友”的诚意并非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她告诉鲁维,她觉得“军官朋友”只找到一些他想看到的资料。如果他能看到守卫“黄昏宾果”军营的档案,那么,找到几个“黄昏宾果”生还官兵的姓名地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这样就能得到更详细、更全面的资料了。“凭什么资格?”鲁维反问她:“他要用什么借口来询问这些人?只要有一个人抱怨受到骚扰,甚或只是去外面胡言乱语一番,我们还有什么戏可唱?”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她前面,坐了下来,用一种很伤感的声调对她说:“小玛蒂,你真无情无义!你要知道我这军官朋友为了我俩的友谊,可冒了相当大的险,仁至义尽,没什么他还能做的了。他访问了一个炮兵上尉、一个本土部队司令官的寡妇,还有一个军医官。如果他决定去访问他们,是因为他们彼此间有种默契,可以互相信任,知道对方绝对能保持沉默。至于你觉得他只找到了一些他希望看到的资料,第一,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第二,我可以保证,以他军人的荣誉,并没有隐瞒那些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的资料。我想,他一定等到今天上午把总统的特赦令拿给我看,确定我的反应后,才真正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他弯身靠近她,一只手放在玛蒂尔德的肩膀上,对她说:“小玛蒂,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免得加深你无谓的痛苦。军方接到特赦令后,把另外两个被押送到不同前线的死刑犯队伍叫了回来,把他们押解回丹特清村,在那里把减刑的通知书宣读给他们听。一直到今天,这十个人都还活着,在圭亚那的苦役营里磨石头呢!”玛蒂尔德低下头来,久久没有动静。她感到鲁维放在她肩头的手指用了一点力,然后听到他说:“玛蒂,小玛蒂,别意气用事了。玛奈克已经死了。就算你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证明你有道理,对死者又有什么好处?”他亲了她一下,在她脸颊上留下淡淡一股薰衣草香水和烟草混合的气味,然后站了起来。当她抬起头来时,看到他正拿起丢在沙发上的风衣。她出声说:“请你把住在勒瓦罗的那个诉讼代理人的名字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可能,穿上风衣,围上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戴上一顶灰呢帽,拿起手杖,说:“小玛蒂,你要明白,这场战争不但浪费了一大堆火药炸弹,而且还留下了一大堆公文档案。要把这些资料一件件整理出来再加以存档,可能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如果你现在觉得我们找到的资料可信程度不高,那么你就得耐心等待,而且要凡事谨慎小心,因为现在这个过渡期的禁忌不少,有很多事是不能随便犯忌的。”律师一走,玛蒂尔德就叫人把小起居间里的画图纸和墨水笔拿来。她立刻把刚才和鲁维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免得以后有所遗忘。写完以后,她仔细念了一遍,发觉从这次谈话中,她又知道了许多新的情节,可是完全限于三段时间中的两段:一九一七年一月七日星期天以前和一月七日以后。至于一月七日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鲁维没告诉她任何她不知道的事。她知道那天战事惨烈,法军损失极端严重。其实严格说起来,关于这一天,她知道的比鲁维多。她想着玛奈克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无人之地”堆雪人;她想像着一架低空飞机被手榴弹打下来;她想着“六分钱”在野地中高唱着“巴黎公社”之歌;她想着这些“疯狂的事”。她对自己说,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她得自己一个人继续疯狂下去。当天晚上,与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时候,玛蒂尔德用手拿着一个鸡腿,什么话都没说,思绪飞到别处去。她坐在长桌的一端,面对着坐在另一端的父亲,那个她全心全意热爱的父亲。她左边坐着她所喜爱的母亲。她右边是她哥哥和嫂嫂;她对哥哥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他们两人还处得来而已,至于她嫂嫂克蕾蒙丝,她一点好感也没有,觉得看到她就烦心。至于两个侄子,八岁的路德维克和六岁的巴斯廷,早就上床梦周公去了。她父亲说:“玛蒂,你有心事吧?”她回答:“没事。”他说:“等到这个该死的新闻界罢工结束后,我帮你在报上登你一直想登的那个广告,就算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吧。”她说:“好。”她一直想在各大报、各大杂志和大家都在寻人的退伍军人通讯录上刊登一则广告。她的广告稿如下:黄昏宾果(布查维纳战区,索姆区战壕)如果您能提供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七日、八日发生在此处的任何消息,我们将致与重酬。如果您知道尔本·查多罗下士、班杰明·高尔德下士、塞莱斯丁军士和其他曾于此期间在此战区作战的任何官兵之消息,亦将致与重酬。联络处:玛蒂尔德·杜奈小姐,夏朗德省不列敦角波爱玛别墅。    
维多利亚女王的铜板(4)
她知道这则广告一登出去以后,她一定会接到成千上百的回信。她想像在不列敦角的别墅里,晚上她坐在床上,一封封地把信拆开。最后信件堆积如山,多得贝内迪特和西尔万不得不放下厨房和园子里的工作来帮她的忙。到时候,他们得每天吃三明治,园子里的野草长得及膝高,大家在灯光下忙到深夜还不得休息。突然有一天早上,有一天早上……“你在想什么?”她母亲问她。“如果你猜得到,我就输你一块钱。”“我当然知道你在想谁。”“你赢了一块钱。”玛蒂尔德向她父亲要酒喝,他是吃饭时惟一喝酒的人,所以他把酒瓶放在手边。他站起来去给玛蒂尔德倒酒,正倒到一半,玛蒂尔德那个不太识相的嫂嫂觉得非说两句话不可:“你什么时候开始吃饭的时候也喝起酒来了?”玛蒂尔德回答说:“汤后一杯酒,健康保长久。”她父亲问她:“你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他媳妇煞风景的话丝毫不予理会,因为他也觉得这个女人相当惹人厌。玛蒂尔德喝了一口酒,回答她父亲说:“一九一一年,法国自行车大赛冠军拉格朗日的修车工的太太有个祖母住在沃克吕兹省。这句话是她说的。”四周一片静寂。她父亲说:“哼,说得不错。你再说一遍试试看。”“你要我正着说还是倒着说?”“随便。”“住在沃克吕兹省的一个老太婆有个女儿嫁给一个修车工,这个修车工是一九一一年法国自行车大赛冠军拉格朗日的助手。这句话就是那个老祖母说的。”她母亲愁眉苦脸地说:“她已经喝醉了。”她哥哥保罗说:“一九一一年时,玛蒂只有十一岁。她怎么知道谁是那年法国自行车大赛的冠军?”玛蒂尔德回答:“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她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对她哥哥说:“就在同一年,一九一一年的次轻量级拳击赛路易·戴西尔和路易·朋迪对打那场,究竟是谁赢了?你要猜得到,我也给你一块钱。”保罗耸耸肩,表示他对拳击没兴趣,他当然不知道谁打赢了。“爸爸,你呢?”“我从来不跟别人赌钱。”玛蒂尔德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咂了咂嘴,然后宣布:“那场拳赛的冠军是路易·朋迪,他的真名就是路易·朋迪。绰号叫巴士底小路易的路易·戴西尔被打得落花流水。”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空酒杯,说:“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应该去订安茹省的酒。我现在最喜欢那里的酒。”说完,她叹了一口长气,说她想去睡觉了。在这栋巴黎公寓,她的卧室在楼上,每天回卧室睡觉总要大费周章。在大战前,马帝约·杜奈曾花钱装置了一个没有电梯内壁、开放式的电梯,把公寓玄关处弄得面目全非,可是这架电梯一天到晚出毛病,只有一半的时间可以用,而且爬三公尺高的距离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所有的齿链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最糟糕的是,玛蒂尔德自己一个人不能使用。因为需要一个人在下面固定玛蒂尔德轮椅上的所有轮子,然后那个人要跑到楼上去等,等到电梯终于爬上来时,再把所有轮椅的轮子弄松。很多时候,包括今天晚上,马帝约·杜奈干脆把女儿抱上楼去,因为这样又快又省事。他帮她把鞋子和长袜脱掉,别的衣物,她可以自己躺在床上慢慢弄。玛蒂尔德生来关节灵活,如果她双脚能跑,大概可以在马戏班子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