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研究过大多数人对于“人妖”的态度。
其实谁都知道,“人妖”是男人变的。她们其实是男人。但事情就是这儿好玩。大家就是对这个感兴趣:
这个“男人”,有奶子,有屁股,还会在人前犯骚。我和“星期五”的情况也一样。谁
都知道,我和“星期五”是人。是直立行走的动物。是男人和女人。虽然没人要看两个人在水池里游来游去。但如果他们脱掉衣服,光溜溜的,再披上一张鱼皮,成了一公一母――
事情就不同了。就有意思了。
票房还不错。所以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是比较省心的。每天早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我和“星期五”准时从更衣室里出来。后面拖着长长的鱼尾巴。为了方便行走,两个工作人员专门替我们托着尾巴。这两人比较专业,一脸的严肃,好像手里托着的是皇帝的裙裾。
我们一行四人,哦,是两人两鱼,穿过走廊,来到专用通道。然后,再进入碧蓝碧蓝的鱼池。开始一直是这样,一个人托我的尾巴,另一个人托“星期五”的尾巴。后来有一次,其中一个人生病住院了,我们就临时想了个办法。是这样:
“星期五”走在前面,我托着“星期五”的尾巴。我的尾巴呢,再由后面那人托着。这样就解决了问题。还省掉了一个人。这办法后来一直延用了下来。就成了三个人:两条鱼,一个人,穿过走廊,来到专用通道。然后,再下到碧蓝碧蓝的鱼池里去。
海洋馆老板找我谈话时,关照过我,大致的意思是:要成为一条白鲸,最重要的问题,是要忘记一个人的意识,找到一条鱼的意识。我没怎么想明白。一条鱼的意识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不过后来,我突然想到,海洋馆老板一定也找“星期五”谈过话。我在小学里就经历过留校个别辅导什么的。这一套,在日本,肯定也流行。那么,海洋馆老板也一定关照“星期五”,要找到鱼的意识。
我在鱼池里,一边游一边和“星期五”讨论。
游客还不多,我偷了会儿懒,做了个人的动作:伸出一个前鳍,挠了挠脑袋。
“星期五”挺健谈的。我一问,她就聊开了。吹泡泡糖似的,从鱼嘴那儿直往外吐水泡。
“星期五”说,她其实是南方人。从小就看着水长大的。水里面就有很多鱼。
她说那些鱼看起来也不知道在动什么脑筋。尾巴一甩,就游开了。找点东西吃吃,吐几个泡泡。尾巴再一甩,再游开。“星期五”懒洋洋的得出结论,说或许,作为一条鱼,就是不要多想什么吧。吃吃,睡睡,再吐吐泡泡。不过,很快“星期五”又推翻了这个结论。她说,不对不对,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河塘里钓鱼。放了特别新鲜的鱼饵。又新鲜,又大。有一条鱼,很快就上钩了。“啪啦”一下,给钩出了水面……
“星期五”说到这儿的时候,远远的,几个穿深色西服的日本人,兴冲冲的向我们这儿奔了过来。他们还带了个小姑娘。五六岁,晒得黑黑的。梳着个童花头,额头那儿,下着一道整整齐齐的帘。小姑娘眼睛很大,像两颗桂圆。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这样蹦蹦跳跳的过来了。
我和“星期五”连忙停止了说话和吹泡泡。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星期五”表演静态的动作,在原地打两个小转,小踢踏那样的。然后再咧开鱼嘴――只要咧开就行了,一咧开,就是笑眯眯的样子。我试过。把头套进去,即便什么表情也没有,绷着脸,外面看上去也是乐呵呵的,也在笑。
我就来点动态的。我刚学会了吹口哨,但还不是很熟练。我已经能发出“嘘”的声音了,但气喘吁吁的。不悠长。“星期五”说有点像在催尿。不过,我很想在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面前表演一番。天很冷,她穿了条格子小裙子,裸着雪白的小腿。我光屁股趴在窗台上的时候,除了看上身长、下身短的日本女人,看树枝上冒出的绿芽芽,最喜欢看的,就是穿了小裙子、小短裤,在街上飞跑的日本小孩了。不管天多冷,他们都穿成那样。小腿白白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些白色的雾气就是从他们小腿那儿长出来的。
腾云驾雾似的。
“嘿!那小姑娘挺喜欢你的。”
“星期五”不知什么时候游了过来。说了这么一句,又游走了。也是,那小姑娘还真喜欢我似的。小脸贴在鱼池玻璃那儿,眼睛亮亮的,看着我。她也不像其他那些小孩,死命的叫“辛巴”、叫“星期五”。她不叫,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而且很快我就发现,她其实就是看我。“星期五”在旁边挤眉弄眼逗她乐,她理也不理。小公主一样。傲得很。而她一看到我,眼睛就发亮。她挺过分的,我游到池子的东面,她就跟到东面。我再游到西面,她再跟过来。搞得“星期五”特别没趣。咧着一张紧绷的脸。像个鱼寡妇。
那几个穿深色衣服的日本人,好像也看出来了。看出来她喜欢我。他们用手指着我,教她:
“辛巴!叫它辛巴!”
她不说话。嘴巴抿得紧紧的。那样子,不像五、六岁的小姑娘,倒像成年的小情人似的。很多年后,我突然的想到过这一幕。这个日本童花头小姑娘。抿着嘴,握着小拳头,在鱼池旁边跟东跟西。眼睛湿润润的,滴得出水来。我还产生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她有点像陈喜儿的什么化身。真的,特别奇怪,我真有这种感觉。好像从那会儿开始,陈喜儿就跟着我了。如影随形。跟着我的眼泪鼻涕,也跟着我干的那些臭狗屎的事。
当然,当然啦,那时陈喜儿比她可要大多了。人家是“小呵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我看过陈喜儿那时的照片,扎着两根小辫。嘴角有点歪,一撇一撇的。人家说漂亮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才会有点歪。陈喜儿谈不上漂亮,但还有点小样子。那会儿虽然没穿小裙子、小短裤,不过走路的时候,小腿那儿,一定也是能长出白雾来的。
还是说那天吧。那天,“星期五”被日本小姑娘、也就是陈喜儿的小化身弄得有点沮丧。后来我还批评她。我说你就是有虚荣心。人家是小姑娘,当然喜欢“辛巴”啦,我说改天来个小伙子,准保就喜欢你。
“星期五”没理我。又朝我翻鱼眼睛。她一生气就这样。把鱼眼睛当成她的出气筒。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我就提醒她。让她继续讲那条鱼的事。“啪啦”一下,给钩出了水面,那以后呢?以后怎么样了呢?
讲到那条鱼,“星期五”终于安静了。她把鱼尾巴向上翘了翘,然后,又像表达万千感慨似的轻轻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