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带着一大堆不好的预感回了家。长长短短,有的横在胸口那儿,有的塞在脑袋里边。当时我的脸色肯定相当难看,难看到我推门进去,朝门口那样一站,“室友”一定就明白什么了。
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重新见到她,我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一直搞不明白,那时你为什么要承认?其实我也只是瞎猜猜,只要你说一句胡思乱想,很容易就把我打发掉了。”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有点尴尬的把头偏过去一些。但眼角还是扫到了她。
她愣了一下,说道:“我良心上过不去。”
又顿了一下,她继续说:“总觉得对不起你。”
这一讲她竟然还收不住了:“就是不问我,我也想对你说了。”
“其实,你还是不应该说。”
“是呵,要是换了现在,我就不说了。悄悄走掉就是了。”
我们再次见面时,她已经是正宗师奶级的年龄。人也变得福相了。她镇静而从容的看着我。相当坦然。当时的局面是离奇而滑稽的,一点都不像在日本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睡了沙发。
其实是她把被子、枕头什么的抱出来,放在沙发那儿。她的意思明摆着,当然是她睡沙发,把床让给我。她踮着脚尖,战战兢兢的,抱着一大堆东西,从我身边擦过去。眼皮都没敢抬一下。
后来她告诉我说,那会儿她真怕我揍她。她很害怕。因为她觉得我肯定会狠狠揍她一顿的。只是吃不准会在什么时候。所以我越是不揍她,她就越是担惊受怕。就像小时候干了坏事撒了谎,走在回家路上的那种感觉。“天皇皇,地皇皇。”她心惊胆战。觉得噩运即将来临。
那天我和她谈了一次。正儿八经的谈了一次。
她坐在沙发边边上――那张沙发是我们在路边垃圾桶里捡来的。很新。坐下去弹性也不错。当时为了把它抬进屋,我们两个都弄得汗津津的。折腾了好半天。和沙发同时捡来的,还有两张椅子,一只柜子和一台电视机。
她甚至还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铸铁小摆设――一个光着屁股、骚首弄姿的男人。当时我还嘲笑她,“要什么有什么呀!”我说。她挺
得意的,把它擦擦干净,放在柜子上面。她朝它端详了半天,突然说:“像你!”还别说,那些东西稍稍摆弄摆弄,屋里就挺像样了。等收拾好了,她趴在我浸透汗的背上,吸了吸鼻子,说了句“真臭!”
恍恍惚惚的,还真有点家的感觉。
而现在,她就坐在那张沙发上,怀里抱了个大枕头。护着。就像打仗的时候抱着个掩体似的。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相信,那会儿我的眼光一定雪亮雪亮的。就像那种集束炸弹。嗖嗖嗖直向她射过去。杀伤力很强。她被射到了,抖了两下。挺可怜的。后来我说话了。我说你别这样。我不会打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第一,我不相信暴力。第二,我从来不打女人。至于第三――讲到这儿,我咽了口唾沫,然后再把话继续说下去。
第三,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同胞。同胞是不应该自相残杀的。我们的枪口应该一致对外。
我这话说得有些外交辞令。挺虚伪的。当时我被气得脸色煞白,青筋直暴。却竟然还能说出这样滑稽的话来。我真挺佩服自己的。其实原本我想讲的不是这句话。原本我想讲:“打你还脏了我的手。”对,就是这句:“打你,哼,还脏了我的手。”但这话太残忍了。虽然她是婊子……不管怎样,话到嘴边,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但是有件事情,我还是没闹明白。”我使劲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你为什么干这个?”
她没说话。又开始抖。和那只大枕头一起抖。
“有多久了?呵!”
一想到前几天还爬到她身上去,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一根连着一根抽烟。拿烟的手很不争气,抖下来好多烟灰。飞飞扬扬的。把我呛得咳嗽了起来。我掩饰了一下,不行。还是抖。抖得很厉害。就像羊牵风似的。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好像还很闷的骂了句粗话。我当时那样子可能挺可怕的,因为她猛的往后缩了缩,眼睛不是瞪大,而是干脆闭了起来。好像我的拳头、或者巴掌什么的,已经冲着她过去了。雨点似的。
后来,有一次,我突然回想起这个抱着枕头、并且和它一起颤抖的女人。那时我可能已经和陈喜儿好上了。她三天两头跑到我这儿来,一会儿像海星、一会儿像燕子鲼,软绵绵的趴在我床上。她的身体特别软,就
像我以前看的那些黄色小说里讲的,“男人一挨上,就成了一摊泥。”用这句话形容陈喜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也有可能,那时是我要把陈喜儿赶跑。我冲着她喊:“滚!”我叫她“婊子”、“骚货”,以及我能想出来的各种各样恶毒的词。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婊子,也不是骚货。我虐待她,伤她的心,只是希望她迷途知返,自己走掉。我还打过她两巴掌,真的打,她的半边脸一下子就红起来了。
那会儿我希望她回击。像母狮子或者暴风骤雨。但她就是一只树獭,腻腻歪歪的,软得一塌糊涂。她被我弄懵掉了,只知道哭。眼泪汪汪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错。
在日本的那天晚上,我也叫那个抱着枕头颤抖的女人“婊子”。我也冲着她嚷嚷。我说你滚,你给我滚出去!不过,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打她。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想揍人的感觉。狠狠的揍上一顿。或者是砸东西。把什么都砸烂。结果都没有。她也看出来了。所以等我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我们还心平气和的说了会儿话。
她对我说,明天她就搬出去住。今天太晚了,她想收拾一下东西。所以她希望我能让她再住一个晚上。
“行吗?”她问我。
我没有反对。“我睡沙发。你睡床。”我对她说。我是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我得作出自己的姿态。
她也没有反对。来来回回的,又把我的枕头被子抱过来。铺好了。“沙发角有点晃,不太平。”她告诉我说。她蹲下去仔细检查了一下,又跑到厨房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垫在下面。并且再三关照我“尽量朝里睡。”
我别过头。没理她。
说实话,她挺细心的,也会照顾人。但她干了那种不要脸的事,并且已经对我承认了,那么,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苦衷,我都必须有个比较鲜明的立场。
后来她就开始整理房间,收拾东西。她告诉我厨房里还有些蔬菜、鸡蛋,以及冷冻的肉类。牛奶一定要赶紧喝了,再放两天就会过期。她突然哦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又说,她从国内带了很多消炎药,都留给我,已经放在柜子里了。
我注意到,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把那张三人合照放进了箱子。她先是把它拿起来,看了一
下。停顿了大约两三秒钟。然后,就把它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箱子的底层。
“这个月的房租我已经付掉了。”她对我说。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蚊子一样。一只犯了罪的蚊子。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睡不着。她好像也是。一会儿床吱呀呀的响,一会儿是沙发。我们又聊了会儿话。隔着一段距离,我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旷。有点像幻觉。至于后来,究竟是她爬到沙发上来,还是我爬到了她的床上去,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后来我很累。过了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我听到她趴在旁边,好像在哭。但也可能不是。因为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面正在下雨。已经下了很长时间了。所以,昨晚我听到的,很可能就是断断续续的雨声。
门边还靠着一把伞。歪在那儿。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