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见到“宋”。打过那次照面后,又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
“宋”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南方男孩子。这种男孩子,在上海,是会有很多小女生迷他的。会追在他后面,哭哭啼啼。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真的,上海特别能出产这种亦真亦假的纯情男女。
我讲到这儿的时候,陈喜儿就贴上来,捏了捏我的耳朵,并且讲了一个字:“呸!”我说:“当然呀,我当然不是,我皮实。”
陈喜儿很同意。
有一天下午,“宋”请我去他工作的那个游泳池玩。
那天正好是“维生系统”检测,我回家早。“宋”说他在阳台上就看到我进门了。
“我赶紧上来叫你。”他说。他跑得有点气喘。两个面颊那儿都红通通的。
其实,那天我很累,浑身骨架都快要散了。本来想上床休息的。不过,“宋”是这样的热情,眼巴巴的看着我。他的高鼻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让我觉得实在有些盛情难却。
后来,我让他稍微等会儿。就进屋换件衣服,跟着他走了。
路上发生了一件小事。或许只是个小细节。根本无足挂齿。就像一小团雾气在你面前飘过一样。你抓住了,它在你手心里化成细小的水滴。如果没有抓住,过不了多久,它自己也就消失了。又产生新的一团雾。说真的,要是没有“宋”后来的事,没有对那件事的种种推测,那么,这个小细节早就应该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这样的。
我和“宋”走到一半时,下起了雨。雨倒不是很大,但已经是深秋天,雨点打在脸上、脖子上,特别的凉。咝咝的,像蛇一样,直钻到骨头里去。我有点担心自己淋了雨生病。已经有好多天了,我都没睡好。又累。那几天“星期五”就病了,蔫蔫的缩在鱼池角落里。吹泡泡都吹不动。“鲁四老爷”没同意她休息。所以作为“辛巴”,我就只能卖力些。每天,我都要晃数不清次数的尾巴,转数不清次数的圈――
我建议“宋”赶快跑起来。饭店就在不远处。脚下加紧些,很快也就到了。“快点!”我对他说。
就在这时,突然的,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他的手很小,又软,就像没有骨头似的
。虽然一个如此斯文、腼腆的南方小伙子,长了这么一只手,也并不是件太出格的事。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这只手一抓住我,刚软绵绵的挨到我的皮肤,我浑身就忍不住直起鸡皮疙瘩。一块一块的。我一向相信身体的直觉。就是他妈的不对劲。那只手,那太像一只女人的手了。
这还不算。这只很像女人的手,还在我手心里划了两下。应该不是幻觉。它轻轻的、带有挑逗意味的挠着我的手心。很轻,很快,但又相当耐心。那种感觉,真是怪透了。
这一幕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也就四、五秒吧。后来,“宋”出事以后,我却一下子想起了这个场景。我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并且,自从我成为鱼,一条在海里漫游的鱼,每天拖着“星期五”的尾巴走入鱼池的鱼――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就更为广阔了。那双想像的翅膀,就像鱼尾一样,已经活生生的给安到了我的身上。
但尝试好像并不成功。再说,也并没有一定要刨根究底的必要。谁都难免干过些下三烂的事。就说我吧。在日本,我可从来没有少干荒唐事。干了以后,就在睡梦里杀猪似的大喊大叫。弄得满头大汗。中了巫术似的。
我总是不断的做梦。给人追杀。或者被迫去杀别人。有几次,我手里的尖刀,已经插到对面那人的肚子里去了。手感极其清楚。一点都不像梦。锋利的刀尖穿过微薄的衣服,触及皮肤,再那样,那样的使上一点劲。里面就是无尽的黑暗、温热,以及想像中血腥的气味。就是这气味,经常使我在醒来以后,还保留着那种要呕吐的感觉。等到刀子插进去以后,我脑子里想的事也很清楚:“完了。我杀了人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总是这样想。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我有多么自私。杀了人,想到的却仍然是自己。
“你就知道你自己!”
后来陈喜儿大彻大悟,经常哭着对我说这句话。不过,她说归说,使用的却仍然是树獭的语言。陈喜儿说这句话,使它突然失去了原来的含义。变成了爱与怨的代名词。说真的,这也是陈喜儿特别让我喜欢的地方。她挺傻的。有时候傻得让我心疼。有时候又显得过于幼稚。
我做梦的恶习长久得以延续。有时,我会突然领悟到,这其实只是梦魇。只要奋力一挣,就可以重新回到现实。但努力很少能够成功。我经常在睡梦中发出骇人的尖叫。这是陈喜儿同志多次向我反映的。她弄
不明白,就要求我解释。我对她说没法解释。她不听。
“你一定得解释!”
她一直认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就像用田鼠“乔治”和“玛莎”进行实验的盖兹,以及卡特,他们渴望研究成果早日出现。盖兹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已经花了纳税人100万美元,想弄明白为什么人类都不愿意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结婚,如果什么也没搞明白就进了坟墓,我会很不甘心的。”
但是,显而易见的是,大多数人,会在大多数的问题没有弄明白以前,就乖乖的、灰溜溜的进入坟墓。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盖兹几乎就是个十足的蠢货。
不过,和“宋”去游泳池的那天,我多少也有些蠢货的倾向。
因为心生疑惑,后来,我的脸色可能有些不自然。我跟着“宋”到了游泳池。那天游泳池里的人很少,冷清清的。池子里几乎没人在游泳。大多数的人,坐在一边的休息区里喝饮料,聊天。或者靠着四周的环形大玻璃,眺望整个市区的街景。
我和“宋”也挑了个地方坐下。
以前我隐约听人说过,这地方有一种“陪游”的人。他们教顾客游泳,和他们聊天,还陪他们去自助餐厅吃意大利面条。当然,是对方付款。对此而言,我认为应该也不排除会和他们上床。不过,因为“宋”刚才那只冷冰冰、软绵绵的手,我突然对这种职业的性别问题产生了怀疑。
有几个穿深色泳裤的人,走过来和“宋”打招呼。我阴着脸,间谍似的朝他们看。看人先看肚。特别是在游泳池里。我发现,他们下腹那儿都有明显的赘肉,松垮垮的。衰老通常从肚子开始。我想。我还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也是后来,我的肚子上也开始飞速长肉以后,所特别忌讳的――
“男人身上的肌肉很发达,但下腹部却有赘肉。我想这不是肉体的衰老,而是他放荡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