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中国发生的朱德委员长、周恩来总理和主席相继辞世，以及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如巨大的冲击波也震撼了东瀛岛国日本。

河野卬唐太关注中国了。

这不仅是因为那里将是他的亲人外孙女儿可贞子即将远嫁的归属之地，而且还更是他毕生致力的日中友好和平，化干戈为玉帛的祈福之地。人殁固然痛惜，天灾虽然可怕，但是这远没有万恶的血腥战争，无情杀戮所带来的灾难更酷烈。

自甲午海战发端后的百多年的历史中，日本侵略者就从没有停止过对中国的疯狂掠夺和欺侮。尤其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罪恶战争，更是把中日两国人民拖入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

多行不义必自毙，侵略者失败了，新中国建立起来了。毛主席和周总理对日本军国主义这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表现出博大的宽恕胸怀，提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和“以史为鉴，面向未来”高瞻远瞩的中日关系的战略眼光。可是，日本的那些极端右翼政客和团体却以为这是中国人民的懦弱和胆怯，是讨好日本人。

河野卬唐嗤之以鼻。

他深深谙熟汉唐民族的文化和思想渊源。还清楚自抗日战争以来，中国共产党以为领袖的政治集团，是由一大群政治上和军事上完全成熟的领袖人物所组成。他们是一群具有“大仁大德大智大勇”的贤哲君子，是一群“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时代风云人物，是一群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主义实践者。他们所站得高度就如古语所言“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他总是对友人说，中国的毛周真君子也。经书有建言：有仇必报非君子，有仇善化真君子也。我们日本人就是一个睚眦必报，气狭量小的可怜民族。面对中国领袖的善意，我们日本的这些家伙竟然出言不逊。毛周不怒，真仁人也，小人无礼，实乃肖小之人也。

可是他始终有一点弄不明白。

毛主席为什麽要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为什麽有这麽多曾经和一起生死与共的患难战友同志，对新中国的建立和建设做出巨大贡献的领袖人物，竟然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轻则罢官，重则被斗垮斗死？

他非常地敬佩中国共产党的那些优秀卓然的烈士精英。面对刽子手的屠刀和枪弹，竟能为了崇高的理想而不惜牺牲自己，慨然赴义。也敬佩那些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将领，当党和国家需要时，他能义无反顾地毫不犹豫地交出兵权或要职，服从组织的调动和安排，去完成更加艰难的任务。

后来他懂了。他知道了这些革命家之所以能这样做，就是因为他们具有真正的“天下为公”的信念和觉悟，而不是把一方权印一支军队视为己出，攫为己得。哪像国民党他们把拉起的队伍视为己有。最高统治者把一党视为一私，一国视为己家，一军视为己奴。自然，这样的党必然有派，这样的国必然乱正，这样的军队必然误国。

他还不懂，共产党信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可是当自己的一个新生政权建立起来之后，国力获得恢复和巩固之后，为什么还要无休止地提“以阶级斗争为纲”？而事实上的斗来斗去，却都总是把矛头对准自己的队伍里，永无休止地进行着“一斗二批三改四整五揭六挖七查八联九无休止十面净光”？

他更不懂的是，大凡统治阶级一上台，可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暴风骤雨般的清理清查清算的阶级斗争和可怕地杀戮。可是此后必然地会转向全力抓经济建设，把国力搞上去，把军队国防力量提升上去。拿破仑如此，俾斯麦如此，华盛顿亦是如此。人称屠夫的斯大林也是如此。可是……可是中国的经济建设才刚刚搞了二个五年计划，国民经济才刚刚好转，千疮百孔的国家面貌才刚刚有个恢复的生机，接着这大小政治运动就接踵而至。最后，竟然搞了一个全民百姓都深陷其中的文化大革命。一大批的老革命瞬时间就成了口诛笔伐，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万恶敌人了呢？

他查阅了马克思的著作。马克思没有告诉他，面对新中国的阶级斗争如此的搞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列宁也没能告诉他，只告诉他“剥夺剥夺者”，只告诉他农民只是被赎买的对象，后来意识到，农民可以是无产阶级联合的对象。

于是，他捧起中国的《易经》。把来自远古中国的《易经》中先人的哲理，认真地从上经的《乾》卦开始，一一研读六十四卦到最后的《未济》卦。再认真反复地诵读《易经》中的《系辞传》等《十翼》之说。

《易经》古式占卜，主要是以蓍草卜筮。他觉得还是用“心诚则灵”之术，更为简便，也更为直接。他把《易经》的六十四卦，毕恭毕敬地用毛笔书写好在六十四张小黄纸上，折叠起来放入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子里。沐浴焚香，一身古装打扮。然后面向中国方向，双膝跪地，双手合掌击掌，心里默默地祷告，以示虔诚。

祷告完毕，他战战兢兢地打开盒子，随手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黄纸片，放置在手掌心窝处，再次双手合掌击掌，心里默默祷告一番。慢慢地打开黄纸片，上面写的是《屯》卦。

他翻开《易经》第三卦。上面写着：《彖辞》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他诵读了《屯爻辞》，强烈的感到，《屯》卦的爻辞，从初九爻到上六爻，都反映出一个朴素的哲理。即显示出新生事物的发生、发展都必然面临着艰难和险阻。可谓是爻爻都步险，条条都露艰，有时还显露雷雨交加，洪波涌动。有时甚至是“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老河野感到，中国这一年的政治气象有点类此卦象。这一年，中国可是举国大哀啊！一文一武巨星陨落。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几十万条鲜活的生命罹难。一代伟人继而辞世。此乃天灾乎？还是神灵演示这大厦将有倾颓之势乎？

十月六日深夜，河野卬唐就从电视上得到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与世长辞的噩耗。他惊愕了，他流泪了。！他走到庭院中央，对着朗朗夜空，仰望中国的方向，拍掌祈祷：保佑中国屯蒙初生，度过厄运，元亨、利贞。

这一夜，他未入睡，在书房里不安地吸着烟，踱着步。

一大早，美芝子起床后习惯地到父母的卧室问安，为母亲梳洗。发现父亲不在卧室，书房里亮着灯，推开一看，满屋的烟味直冲鼻腔。里面却没有人。她赶忙四处寻找。发现父亲竟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肃穆地伫立着。

她赶忙问父亲所为何事而忧，竟然一夜未睡。河野卬唐忧伤地告诉女儿，中国的于昨日已经仙逝了。

美芝子一听，顿时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冒出一句：“唉！可怜的中国啊！……不知关山复兄嫂二人安危如何？章儿是否平安呐？……”

“美芝子啊，这可难为我们的贞儿啊。”

美芝子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是啊，中国的局势这么凶险，国事这么维艰。我们能为章儿做些什么呢？能不能想办法把章儿也接到日本来就好了。”

老河野关切地说：“是啊，能接过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咱们现在一无他们的消息；二又不能排除井健吾那老家伙说的情况。万一章儿真的已在乡下和那位叫什么……林志耕的姑娘结了婚，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了麽。”

“是啊，中国现在可是举国大哀，更无心事理会草民的琐碎之事儿了。”

美芝子尽管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尹慕白的故国，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情感吧。她有点不喜欢。她实在不能理解，他发动的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仅撕碎了她的幸福家庭，还有类似她的千千万万个的家庭的幸福和安宁。更可恨的是，对于一个忠诚于这个国家的像她丈夫一样的海外归来的人士，造反派竟也下这么狠毒的手，置他们于死地，还要“踩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这些虽然是红卫兵的语言和行为，可没有你的教导或纵容，他们敢这样胡作非为麽？

她倒是对中国的周恩来总理怀有崇敬和感激之情。

这不单单是因为周恩来总理毫不犹豫地特批她和她的子女们移居日本。更多的因素是，她总是看到周恩来拖着沉重的病体和精神，殚精竭虑地操劳国家大事，还要受到不公的怀疑和批评之声。

当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传到日本，美芝子为之恸哭，为之哀伤。带着仨孩子按照中国的民间传统的治丧礼节，披麻戴孝到中国大使馆吊唁这位伟人和恩人。

父亲知道女儿美芝子的情愫。他沉重地对女儿说：“美芝子啊，你不懂政治，你不懂中国失去将意味着什么。大凡历史伟人，他都具有伟大和残酷融为一体的特性。因为自信，具有远见和胆略，所以能成为伟大；因为残酷和顽强，敢于打破常规，所以能造就其伟大。他比蒋介石先生伟大多了。中国的历史上，真正伟大的人物只有三个。”

美芝子不解，问父亲：“中国历史上造就了那么多的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父亲您为什么说只有三个人是伟大的？哪三位呢？”

河野点燃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说：“纵观中国历史的进程，我认为中国最具伟大的人物应该是孔子、秦始皇和。”

“啊？这怎么说来着？”

“帝王将相乃过眼烟云，英雄豪杰仅装点历史。只有这三位才算是造就中国历史文化主脉和政治格局的人物。

你看，孔子，把中国人的思想，从帝王将相到黔首百姓都统一到儒家文化的博大和恢宏之中；秦始皇是第一个真正把中国的疆土版图统一起来，真正构建了中国华夏政治版图的雄才略主；而则是在中国第一个实现人民当家作主，把百姓当作历史的创造者的领袖统帅。正像他说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你的丈夫尹慕白君不正是在他的感召下，带着你去中国的吗？”

“可是他……，使我失去了我最亲爱的人呐！”

“美芝子啊！这就是政治的残酷了。任何一个政治的变革，包括资产阶级革命，都会经历这样的一个乱象屯蒙时期。”

“啊！我有点明白了，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凤凰涅槃’的悲剧之美啊？”

“啊！是的，是的。你说的有美学意义和哲理的内涵。可惜你是一介女流，如若是男儿身该是有多好啊！”

“啊！请父亲不要夸奖女儿了。看您是一夜挪眠，请别太伤心了，这样会伤神的。让我侍候您洗漱用早餐吧。我还得去照料妈妈，她该醒了。”

“噢！美芝子啊，用完早餐，我还要去日中民间友好协会咨询一下如何参加悼念主席的活动。你可否和我一同前往？”

“好的，我陪父亲去。我看，贞儿也应该一起去才好啊。”

美芝子应允着父亲，利索地回屋开始早餐和料理家。

用完早餐，祖孙三人正准备出门，忽然听见门外有造访者的铃声。小志文连忙应声去开门。门一开，吃了一惊，原来又是井健吾至善先生。

志文礼貌地领着老井健吾先生入屋客厅里安坐。河野与女儿美芝子恭谦地迎见。

河野卬唐叙礼问道：“井健吾君虎踏寒舍，不曾远迎，请多见谅。”

老井健吾笑着回礼道：“未曾下约，冒失闯入，多有不恭。只是今早惊闻中国的仙逝，心有所结，于是就贸然登贵府，想与河野先生一吐胸中块垒。多有冒失，请多见谅。”

日本人的礼节实在是繁缛，你来我去地虚礼以待，时间就悄悄地溜去十几分钟。

河野卬唐有点吃惊，这位对中国不太友好的右翼政坛人物，怎的也关心起中国的事儿来着？

“啊！井健吾君也闻噩耗？足见井健倾君也十分地关注中国的政局风云呐。”

河野卬唐不知井健吾这家伙突兀地闯进门，绝不是只关心中国，而是有“来者不善”的味道。他不知虚实，不敢小觑，只能小心应对。

“啊！不敢不敢？河野君见笑了。老夫今早来此，绝无它意，只是叙旧叙旧罢了。哈哈，听说河野君藏书颇丰，而且精通中国文化，尤以彰显《易经》之学。能否让敝下也得以熏熏书墨之香，沾一沾宝斋之气？”

“哈哈哈！见笑了，见笑了。井健吾君能垂顾陋斋？可谓‘蓬荜生辉’呀。请！”

河野卬唐爱书，爱读书。今天井健吾至善能提出光顾书斋，大有有惺惺惜惺惺之感，连忙起身恭请井健吾至善上楼。

入了书房，只见书房大约有六十平米的面积。作为私人书房，应是十分地宽敞了。四面墙都安置了固定的书橱，连到房间顶层。一架双面书梯，上面摆着一本主人正翻阅的书。一张略宽的花梨木书桌，上面清楚地摆放着竹根雕笔筒、毛笔架、信笺。一本古籍正翻开卷叶，说明主人正在阅读。一把古式座椅，后面两边是一对博古架，上面摆着兰花，郁郁葱葱生意盎然。一张四方书墨桌摆在书桌的对面。

完全是一派崇华尚中的摆设。

书橱的书摆的井然有序。中国的二十四史为一方阵，易学专设一框架，十三经古籍及名家注疏大致略全。然后是欧洲文化思想书籍方块，分古希腊经典，古罗马经典、以及中世纪文献和文艺复兴时代经典，欧洲近代现代思想文化名著。再就是日本国史纪志以及日本历代思想家政治家的著作，虽然只摆了二层，但把它摆在书橱的正中央，足见主人对自己的祖国文化的重视和热爱。

靠主人书桌的正后方书橱是经典的博古架装设。摆放着老河野悉心收集的古玩古董。字画册卷则安放在一尊精致的瓷缸里。边上安放着一副逍遥躺椅。

井健吾至善问存书有多少。河野笑笑说，不多不多，正好三千三百三十。井健吾至善问，这么多得书你读得过来麽。

河野卬唐轻松地说：“我们日本唐招提寺古时有一位长老叫慧觉和尚，持一牒一钵要去中国求佛。智者惊愕地说，我准备了十年的时间都不敢妄言向西求学，你仅靠一钵竟敢夸海口。慧觉和尚笑了笑也不与理论。五年后，智者见到慧觉和尚满载而归，自觉惭愧。

老夫我书斋之存书不敢言多，但只要有恒心，再多的书也是可以读下来的。当然，读书嘛，不在多而在精，在通，在悟。”

井健吾至善不禁脱口称赞：“哎呀！河野君，老夫真是汗颜哪。实在仰慕您能置身书海，以书养志，怪不得能把世事看得如此清淡。不过……”

河野卬唐问，不过什么？井健吾至善说，不过，老夫有点不太相信，你能都把这书厨里的书都看过一两遍？

河野卬唐谦逊地说，有的只看过一遍，有的则熟记在胸。井健吾至善眇着眼问，果真如此？哈哈，在您这位真人面前还敢打诳语麽？

那老夫可要测试您一番哟，不知可敢应对否？

请赐教吧。

井健吾至善走到书橱前，信手从上一层的书册中取出一本书，是古希腊时代柏拉图的《理想国》，请问，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的第六章中的精辟论点是什么？

啊？《理想国》乃是西方哲人学者必读之书啊。想必井健吾君的‘至善’之名应该是崇仰他的‘至善’之说而取得吧。……。至于《理想国》的第六章的精辟论点嘛，我想应该说的是哲学家的‘天性’和‘品质’问题。帕拉图说过：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追求的是‘真’，厌恶的是‘假’。‘追求真实存在是真正爱知者的天性’。

井健吾至善不得不佩服，心想，这老匹夫确是读了不少的书啊。但是我还要考考他对我们大日本的文化是真的尊敬还是徒有其表？

请问，你的座位正后方的书架上的大日本各类书中，能否说说有哪些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