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生死有与共

如果阿媚的确不想让人知道她内心的隐痛，那就不应该重复提起这件事情。尽管梁育觉得帮助张倾波试探阿媚想法的任务没有完成，但他做出了就此止步的决定。正当他准备转换话题的时候。阿媚忽然站起身来，心情沉重地朝黑沉沉的天空望去。她的举动牵动了梁育的敏锐神经。他顺着阿媚注视的方向望去，发现厚厚的乌云正从远方快速压过来。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这一点梁育也看到了，确切点说，是感觉到了，因为阿媚脸上的忧虑比天上的乌云更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阿爸和阿水叔在阿媚的呼喊声中走到甲板上来，他们同时抬头望着天空，而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当他们匆忙走下船舱时，张倾波走上甲板。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严重问题惊搅了大家，因此想上来问个究竟。他还没有站稳脚跟，阿媚便把他拦住了。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对你们交代几个问题。第一，赶快把救生衣穿上，贵重物品尽可能地用绳子捆绑在舱柱上。第二，风暴未停息之前不准到甲板上去。第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用慌张，不要乱动，一定要服从我们的安排。实话告诉你们，这个风暴非同小可，决非前两次风浪可比，弄不好会船翻人亡。老实说，我们能不能躲过这场劫难我和阿爸心中都没有底，只有靠老天保佑了。”阿媚的话没有丝毫夸大其词的成分，她的面部表情紧张而又带有几分恐惧。这在她是非常少见的，不是情况非常险恶，她是不会显露出恐惧神色的。

不容置疑，梁育和张倾波将要经受一场生死考验。坐在平稳而又舒适的沙滩上时，他们就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在船上同名副其实的暴风雨拼搏一番。他们的想法有着年轻人热血沸腾、不畏艰险的一面，也有着天真幼稚、想入非非的一面。他们执意要跟渔船出海，正是想用幻想同现实兑现的具体行动。现在，他们的愿望就要实现了，真正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他们没有丝毫恐惧心理，死亡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青春的冲动正在激励着他们，他们感觉一场伟大的史诗般壮丽的悲剧就要拉开序幕了！表现大无畏英雄气概的时刻就要到了！

然而，梦幻必竟是梦幻，现实终究是现实，阿爸和阿媚的严峻神情无疑是在告诉他们，暴风雨不是儿戏，生命的存亡也不能当儿戏。坦率说，将死的恐惧心理他们没有经历过，所以，他们没有因此战栗，如同一个不曾尝试过什么是疼痛的儿童，在将要被打手心的时刻毫无畏惧的表情一样。但是，船上的紧张气氛还是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因为他们除了把自己捆绑在双重救生圈中间之外无事可做。关键时刻无事可做实际上不仅不能减轻心理压力，反之，原有的紧张心理会因此膨胀和加剧。他们没有机会用自己的行动来向命运挑战，也没有机会让他们表现顽强拼搏的大无畏精神。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只能束手待毙。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也是他们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场面。但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无计可施，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操纵自己的命运。

狂风开始肆虐海面了，来势凶猛，成心不良。暴雨和雷电也加入到与人作对的阵营中，渔船顿时变成没有丝毫重量的树叶，它在风浪中飘浮，如同一个小木盆在山洪中随波逐流一样。虽说现在的渔船都不用帆，所以，不担心狂风把桅杆当成掀翻渔船的杠杆。但是，狂怒的浪涛要掀翻小小的渔船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它像猫玩弄老鼠一样，不把老鼠蹂躏够折磨够，它是不会轻易咬死老鼠的。

阿媚和阿爸、阿水叔三人一直呆在驾驶舱里，他们不停地交换意见，不停地研究对策。此时的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恐惧的神色，有的只是凝重和沉着。他们似乎不是在驾驶渔船，而是在指挥军队同敌人恶战的高级将领。尤其是阿媚，她的气概，她的风度，她那格外庄重的神态，以及她那临危不惧的态势，都让人觉得她不仅是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官，而且，是个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不难看出，站在驾驶舱内的三个人中，阿媚的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是绝对的。两位老人就像是年轻主帅身旁能征善战的左右臂。他们不断地点头，不断地转动舵轮。渔船在他们的操纵下左冲右突。然而，风暴的袭击更加猛烈了，船头掀起的巨浪高达十多米，渔船的晃动频率每分钟都在增加。船身发出的吱叫声预示着它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是的，就目前的态势来讲，风暴要撕碎渔船易如反掌，而且是顷刻间的事情。

渔船明显地在顺风前进，它企图用自身的速度来减缓狂风的强度，这一招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渔船的震荡减弱了，而且，吱叫声也没有刚才那么刺耳了。种种迹像表明，如果渔船能够再坚持一阵子，如果暴风雨呈缓和趋势，那么，渔船就可以渡过险恶劫难了。然而，事与愿违。风浪不仅没有减弱的迹像，相反，其力度越来越强劲了。

一直坐在船舱里密切注视着阿媚的梁育突然听到她急迫地大声喊叫；“绕到大龟岛的后面去！有岛屿的遮挡，渔船就挺得住了！”

“那不行！逆风行驶船会很快被掀翻！”是阿爸在回答。他们之所以要大声喊叫，一来是因为风浪太大，不大声喊叫就无法让对方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二来嘛！他们的情绪的确因形势非常严峻而显得有些着急。

“不转舵船也要翻，这样下去，船毁人亡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不转舵就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转舵虽然十分危险，却是死里逃生的唯一选择。快转舵吧！否则就来不及了！”最后这句话，阿媚简直是在哀嚎。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闪电划破天宇，电光照亮了排山倒海的巨浪和在狂风中倾盆而泄的暴雨。同时也照亮了阿媚那环睁的双眼，紧锁的双眉，以及女人特有的坚毅。

阿爸手中的舵轮飞速旋转起来，渔船也随着舵轮的旋转缓慢地掉过头来。当它同恶浪正好迎头相撞时，它突然显得英勇和高大起来；及令粉身碎骨，也要谱写一曲悲壮的史诗。这是渔船当时摆出的姿态，也是阿媚心中的坚定意念。为了船上的五条人命，渔船和阿媚都决心拼死一搏。

一个刁钻的浪头从船头上方砸了下来，随即，卡嚓一声炸响，船舱通往甲板的木门被击碎了，人们惊魂未定，甚至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海水已经毫不客气地涌进船舱，转眼就将船舱淹去一半。倘若不及时采取有效措施，三分钟之后，渔船就将无可挽回地沉入海底。

“快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阿媚是冲着梁育和张倾波喊的，她的喊叫声中哪里还有半点女性的温柔，简直就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下达斩钉截铁的军事命令。

派得上用场是梁育求之不得的事情，他正憋着一股元气没地方使，这下可好，两个大男人有用武之地了。他们二话不说，操起阿水叔递过来的铁桶就拼命朝船外舀水。而阿水叔却启动了两台事先就预备好的抽水机。三个精壮汉子虽然都使出全身解数，都在埋头苦干，一刻也不曾停歇过。但是，船舱里的水却有增无减。而且，渔船已经明显地开始下沉了。

“蛮干不是办法，我看必须首先堵住船舱门，不让海水有可乘之机，只有把进水的渠道给严严实实地堵住。船舱里的水才会舀一点少一点！”梁育一边说话，一边跃出船舱，一屁股坐在被海浪击毁的舱门处，企图用自己宽大的身躯将涌进船舱的海水通道堵住。他一招确实起到了不可小视的作用，大部分海水被他的身躯堵在船舱外，船舱里的险情得到暂时缓解。但是，船舱门孔大，而梁育的身体堵不满门孔，因而，还有相当数量的海水涌进船舱。

张倾波并没有坐视旁观，眼前的形式他看得一清二楚，不等他人提醒，他已跃上舱门，坐到梁育身边，将剩下的缝隙堵得一丝不漏。狂妄的海水被两个巨大的身躯堵在船舱外，接下来，怒吼转为叹息，张狂变成无可奈何。进水通道被堵严，两台抽水机的威力就显现出来，船舱内的海水明显地在减退，最后基本上被抽干。渔船的安全得到保障，人们战胜暴风雨的信心和勇气陡然增加了。

刚才恶战的场面阿媚看得一清二楚，海水涌进船舱的险情得到有效控制后，她的脸上露出欣慰和赞许的微笑。她的微笑在两个大陆仔看来无疑是最高的奖赏，也是最鼓舞人心的鞭策。

海浪决非等闲之辈，它的冲击力是无可非议的，而且，它不知疲倦，不怕挫折，一波接一波，一浪接一浪，大有不把堵住它进舱的障碍物彻底摧毁决不罢休的气势。梁育和张倾波紧挨着的手臂紧紧地挽在一起，它们的牢固性婉如两根被电焊焊死在一起的铁柱，不可动摇，也不可分离。他们的另外两只手死死扣住船舱两旁的本方，其架势是在告诉对手，我们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任何力量都休想摧毁我们。但是，人必竟是血肉之躯，以血肉之躯抗拒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正当他们已无力再继续抗拒恶浪的无情冲击时，转机突然出现了。狂风明显地减弱，浪头的冲击力也大大减小，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顿时融进船上所有人的心窝。他们感觉风浪似乎已经离开这个海域，或者说风浪正在接近尾声。

然而，持有这种错觉的只有梁育和张倾波两人。其余的三个人——阿媚、阿爸、阿水叔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凶悍的风暴并没有结束，而且，其势力也没有丝毫减弱。渔船所承受的冲击之所以会明显减小，是因为渔船成功地绕到龟岛后面。龟岛实际上是一堆耸立在海面上的巨大礁石，它有一平方公里左右宽。除了有五十多平米大小的一处沙滩外，其它全是形状怪异的礁石，所以，岛上寸草不生，一派死寂。白天看龟岛，它像一只巨大悠闲的乌龟游弋在海面上。到了晚上，尤其是在雷电交加的黑夜中，龟岛如同一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水怪，仿佛兴风作浪的就是它，妄图吞没所有过往船只的也是它，它的存在不仅会增加暴风雨的淫威，而且，还让人感到所有的生还希望都被杜绝了。

其实，人们的错觉误解了龟岛的性质，它的存在对鱼民是有益无害的。它一成不变地屹立在海面上，实际上起到航标的作用，只要看到它，无论是白天，还是在夜晚，鱼民们地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渔船所处的位置，最重要的是，看到龟岛就知道，离海岸线只有不到两天的航程了。另外，它被鱼民称为临时避风港，无论风暴从哪个方向吹来，只要躲到它的身后，危险就会大大降低。阿媚他们渔船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在龟岛的后面，有龟岛在前面作屏障，风浪给渔船造成的压力自然就减轻了。

梁育和张倾波没有在海上遭遇风暴的经历，更不知道龟岛时下起到的关键作用。因此，他们盲目乐观不为怪。但是，作为渔船的主心骨——阿媚，心中十分明白，危险并没有远离他们，相反，船毁人亡的悲剧时刻都有可能上演。要维持目前相对安全的局面，渔船必须开足马力，不停地调整方向，始终保持渔船所处的位置，一旦超出龟岛的保护范围，强劲的风暴就会无情地向渔船发起猛烈攻击，这样的境况是非常危险的。翻船事件往往就发生在这种情况下。那么，抛锚是不是能够将渔船稳定在原地不动呢？这个问题在外行看来，应该是比较好的办法。可在内行眼里，这个办法无异于自杀。一般小渔船的锚链强度和重量是有限的，长度也很有限，远远抛不到海底。所以，这种情况下抛锚，不仅起不到稳定作用，相反，会给渔船及时调整方向造成严重障碍。因此，有经验的鱼民碰到这种情况，绝对不会采起抛锚措施。

在阿媚的指挥和阿爸的熟练操作下，渔船虽然动荡不已，却没有出现大的险情。保持形状，再坚持一段时间，风浪也许就会逐渐减弱了。可就在这个接骨眼上，柴油已所剩无几的警示灯亮了。这是个雪上加霜的信号，这是个死神降临头顶的告示。在这如此猛烈的风暴中，渔船失去动力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阿媚和阿爸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眉心锁结，阿爸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旁人难以查觉的绝望神色。严峻的形势再一次考验阿媚的意志和智商。一分钟过去了，这一分钟却似乎长达一整天。不停闪烁的警示灯像催命的黑白无常，一阵紧似一阵地扭绞着舵舱中父女俩的心。再拿不出拯救渔船的有效办法，就只得葬身鱼腹了。

仍旧死守在堵水岗位上的梁育和张倾波当然不知道渔船已处在极端危险的边沿，他们更不知道，死神已经在准备亲吻他们的额头了。船上的紧张气氛只局限在阿媚和阿爸俩个人的心中。他们明白，船上所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千钧一发的临界尺寸上。他们必须做出抉择，自动放弃求生欲望不是他们的性格。就是九死一生的措施也要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