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会馆高起祥的房间里,高起祥老爷子用手扶着墙,试探地走着。
张青山刚好从门外过,见状便急忙上前扶住高老爷子,干笑了两声说道:“老人家,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干嘛这么着急呢?”
高起祥说道:“玉川说让我多活动活动,他们田家的正骨膏一个月内就能使骨伤痊愈。我寻思已经一个多月了,应当差不多了。”
高起祥推开张青山的手,咬着牙继续朝前慢慢走去。
望着老人的背影,张青山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当然忘不了高老爷子是怎么受伤的,在他眼里,眼前的高老爷子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哪!不定哪会儿一爆炸,就会把他炸得粉身碎骨哇!一想到这些,张青山不由得后背开始往下淌冷汗,那汗像一条条的虫子,在背上爬着,好像要去撕咬他那颗黑心……
张青山眉头紧皱,脸上呈现出不安的神态。他心里暗暗骂道:老天爷不长眼,居然让这老东西逃了活命,留着这个老东西早晚是个祸害。张青山怒目而视,死死地盯着高老爷子,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了……
张青山给高老爷子倒了杯茶,冷笑了一声又说道:“老人家,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当初您来我这儿住店时,自称是开药材行的,我还信以为真了。后来才知道您老人家是……”
高起祥连连摆手,满脸通红地说道:“羞死人了,羞死人了!张掌柜,您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别提了……”
张青山说:“老人家,这算什么?小事儿一桩啊!凭您这一身好功夫,凭您在江湖上的声望,查找凶手简直就是探囊取物!听说马署长不是也已派员四处寻访凶手了吗?您还发什么愁呢?”说罢,张青山脸上露出了一丝嘲笑的神态。他心里说:“老东西,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是张大爷我劫了你的镖银吧?”张青山死死地盯着高老爷子,好像欣赏着自己的“猎物”。他忍不住又笑了,接着又说道:“老人家,提起您的大名,江湖上那可是如雷贯耳啊!要不然人家能把八千两黄金交到您手上吗?”
高起祥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张青山,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八千两黄金?你见来着?”老人心中有数,到现在为止,自己到底被土匪截去了多少钱财,他跟马金山都没有说过;怎么这位张掌柜的会知道?他和此案怎么会有关系呢?高起祥盯着张青山,仔细琢磨开了……
张青山一愣,忙尴尬地笑了笑,紧张地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传闻而已,嘿……”他起身给高老爷子的杯中续了水,又接着说:“不过老人家,按江湖规矩,您丢了人家的镖银,人家岂肯善罢甘休?您把女儿嫁给了田大夫,看样子您是不打算回山西了。可您想过没有?万一人家找上门来,那该怎么办?您可别忘了,咱这山西会馆来来往往大都是咱山西的客商,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日子长了……”
高起祥大惊失色地说:“别说了,您别说了……”高起祥紧张地站了起来,背转身去,脸上变了颜色。近来,他不断产生幻觉:日升昌的人带着警察,找到到寿仙堂的门前。管家老周忙出来招呼,警察推开老周要往里闯,田大夫走出来,质问来人。为首的警察从日升昌的人手里接过一纸文书,念给田大夫听。田大夫大惊失色。警察一挥手,警察冲上来抓人封门……
高老爷子慌了神儿,一个劲儿地搓着手,自言自语道:“咋办?这咋办?”
张青山冷笑了一声,恶狠狠地接着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您丢了人家的镖,人家找上门来,那就得是‘三刀六洞’啊!当然,您老人家反正豁出来了,死活都不在乎。可您想过没有?还有您的闺女、姑爷这一大家子人哪,父债子还,田大夫倒是有些家产,可够给您还账的吗?八千两黄金哪!就算田大夫倾家荡产为您还了债,可他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您在姑爷跟前那可是一辈子都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啊!”
高老爷子一下瘫倒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张青山咬牙切齿地说道:“除非你死了,否则你这一辈子也消停不了哇!”
高老爷子慢慢扬起脸,惊诧地打量着张青山,不解地说:“张掌柜,您…您怎么这么恨我?咱们没有仇吧?”
张青山脸上一阵尴尬,支吾了一阵子笑着说:“我…我怎么会恨您哪?我是替您着急啊!看您这么难受,我的心也软了,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一直对您特别敬重,谁让咱是山西老乡呢?田大夫又和我有交情,我自然得帮您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高起祥冲张青山一拱手,焦急地说道:“愿闻其详。”
张青山给老人的杯中续了水,说道:“您要是想从今往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办法倒是有一个;那您就得把押镖被劫的事儿彻底忘掉。您压根就没押过什么八千两黄金,您也不是什么通臂王,您押运的那口棺材里放着的不过是些药材。哪怕是皇上他二大爷来问,您也得这么说。”
高起祥失魂落魄地说道:“这么说…就…就一定没事儿了吗?”
张青山说:“那当然了!您就这么说,这话就算传到山西又有啥关系?一个药材商在北京让人劫了,咱山西的商家谁会对这事儿感兴趣?日子长了,自然也就没人提这事儿了。您在永定镇守着闺女、姑爷安度晚年,吃口清闲饭,比啥不强?”
高起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说的是。”
张青山恶狠狠地瞪了高起祥一眼,又说道:“可您要是死心眼儿,把这事儿跟马署长说了;嘿嘿,那可就算惹祸上身了。马署长若是十天半个月内把案子破了,赃物追回,那还问题不大。您把丢失的镖银还给人家,再给人家陪上几句好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案子万一要是破不了,山西的东家找上门来怎么办?就算案子破了,马署长肯把镖银全数退给您吗?无利不起早,是猫哪有不吃腥的?万一案子破了,你怎么知道姓马的不会‘黑’了你的镖银?老爷子,好好盘算盘算吧。”
高起祥紧张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个……”
田玉川和翠萍姑娘成了亲之后,他的原配田夫人荷香便把她和田玉川居住的“上首房”腾出来,带着自己的使女“小翠”搬到了原来高起祥治伤时所住的“耳房”中。田夫人在屋中供上了“观音菩萨”的金身,彻底忌了荤腥,开始了吃斋念佛的修行。主仆二人早晚三炷香,成天在房中念佛叩拜,有时还抄写经文,送给来寿仙堂看病抓药的顾客。田夫人不仅不再和丈夫同床,甚至拒绝再以“主妇”的身份替田大夫接待、应酬客人。她把丈夫连同自己在田家的地位,完全让给了翠萍姑娘,真的是心如死水,除去“朝诵夕念”,别的一概不在意了。
其实,田夫人并非不爱丈夫,然而,婚后多年未能生育,却让她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她四处烧香拜佛,求神灵赏给她一男半女的,好为田家延续后代。然而,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未能如愿。近些年来,她一直担心自己因“无出”会被丈夫休掉。如果丈夫真的给她一纸休书,那她便只有一死了。然而丈夫并没有那么做,依然对她一往情深,这让她既感激又不安。好容易把翠萍姑娘娶进了门,她总算放了心,她无意摆什么“夫人”的谱儿,对人家作妾的百般刁难。大户人家的妻妾之争她看的多了,说到底,还不是当丈夫的倒霉吗?她不能帮丈夫什么,但总不能再给这个家增添烦恼吧?所以,她早就打定主意,待翠萍一进门,她就彻底“隐退”了。
翠萍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并没有因为田夫人的“隐退”而洋洋自得。除了每天必得上门来为田夫人请安,她还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丝毫不“拿大”。遇到下人向她请示什么,她从不作主,必得来问田夫人,一切按田夫人的意思去办。所以,田大夫的这一妻一妾处的亲如姐妹,自然给这个家带来了诸多快乐。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五,田大夫特地让厨房做了酒席,他亲自来到山西会馆,接老岳父高起祥回家过节。当初把高小姐从山西接来后,田大夫便安排高家父女搬到了山西会馆暂住。不这样的话怎么用八抬大轿迎娶呢?所以,如今高老爷子依然还住在山西会馆。
高起祥没想到,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他腿上的伤真的全好了。女儿也有了好的归宿,高起祥便苦苦地琢磨着自己的复仇之路了。自他出道儿以来,还从未真刀真枪地与人厮杀过。可惜了自己一身武艺和那“通臂王”的虚名,谁承望落了个有家难回的下场。一想起自己丢失的镖银和七个惨死的徒弟,高起祥便不由得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为了尊严,为了自己那七个惨死的徒弟,他必须要大开杀戒,去报仇雪恨,流落江湖。想到这儿,高起祥心中不免生出一阵悲凉。他迟迟没有向女儿、女婿去告别,其实心里还是犹豫呀!镖银丢了,就等于高起祥这个人死了,他必须要隐姓埋名,在江湖上出现。他没有任何破案的线索,只知道劫他的镖车、杀他徒弟的仇人是一伙东北口音的土匪。而他一旦重入江湖,便只有见东北人就杀,一直杀到自己被杀时为止。为了生存,他必须要干些“没本儿的生意”,说白了,非偷即抢。当一个一身清白的好人、老人,要想入“黑道儿”时,怎么能不踌躇再三呢?
这天,田大夫到山西会馆来接高起祥。回到寿仙堂后,直接奔了后院儿。老爷子刚坐下,田夫人便主动过来施礼请安。管家老周也过来陪着说话。田玉川关切地问道:“爹,您的腿没事吧?”
高起祥用手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笑着说:“全好了,哎呀,你的膏药真灵啊!”
马金山打从前院走了进来,他操着河南口音大声说:“咋回事儿?光顾着和小媳妇亲热了,连朋友都不见啦?你不见没关系,我找俺嫂子总行吧?”一路插科打诨,马金山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当他一见到高起祥,不由得吐了下舌头,脸红了。他忙冲高起祥拱了下手,说道:“大叔,您好啊!”
高起祥忙站起身来,笑着跟马金山打了招呼。
田玉川苦笑了一声,说道:“我的署长大人,今儿个是八月十五,你还让不让老百姓团圆过节了?”
“今天这儿只有你兄弟,可没有啥署长。咋,缺了我这个家能算‘圆’?”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转眼间天色已晚,月上东山,院子里一片银色的月光,清风徐徐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好一个中秋月圆夜。仆人已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上齐了酒菜果品,大伙儿簇拥着高起祥,一起来到了当院,开始对月饮酒。高起祥搭眼一看,田玉川右首是翠萍,左首却是马金山,心里就觉得有些别扭。一般说来,左首为上;田玉川左侧的位置,应当是田夫人的。而此时田夫人却坐在了下首,这成什么话?老爷子淡淡一笑,招手对马金山说:“来,马署长,你挨着我坐吧!”
马金山起身,坐到了高起祥身边。田夫人迟疑了一下,在丈夫的左首坐了下来。高起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说笑起来。
田大夫亲手给老爷子倒上酒,小翠忙夺过酒壶挨着个儿给家人倒上了酒。走到马金山跟前时,小翠笑着说:“马署长,要不要给您换大杯呀?”
马金山用手指点着小翠说道:“你这丫头,刚才叫我啥?我跟你干爹是磕头弟兄,你该叫我马叔才对。”
小翠笑着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就想当人家‘叔’,脸皮可真厚!”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高老爷子看了看马金山,对田大夫说道:“玉川,你跟马署长这是……?”
马金山抢着说:“大叔啊,我是个直肠子,田大夫是您‘半个儿’,那我就是您那‘半个儿’,俺俩合在一起就是您的一个儿。”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小翠用手刮着脸但对马金山说:“不害臊!高爷爷可只有一个闺女,你安的啥心?”
田大夫笑着对小翠说:“你这丫头,咋这么没大没小的哩?赶明到了婆家多让人笑话?”
小翠小声嘟囔着坐在椅子上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