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山说道:“老人家,我老家是河南开封的,早年投到冯玉祥的队伍上吃粮当兵,二次直奉战争时,我在南岗洼负了重伤,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冯老总亲自把我送到了寿仙堂,央告田大夫,要他一定把我救活。”
田大夫接着说:“当时我这位金山兄弟浑身是血,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我本不想收他,可冯老总一个劲儿地央求我,他说,救活了我感谢你,救不活我绝不怨你!”
马金山说:“该着我命大,碰上我田大哥,嘿――,三个月后,我又欢蹦乱跳地满院子尥蹶子啦!哈……”
高老爷子点了点头,说道:“名不虚传,田家正骨膏那可真是一绝啊。”
马金山说:“一点儿不错!我回到队伍上往冯老总跟前这么一站,可把他吓坏了。他还以为我死后魂儿来找他哩!他先给我放了一个月假,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回河南老家把老娘、媳妇接来。可俺娘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跟冯老总当兵是为国尽忠,她不愿意给我增添负担,说啥也不肯跟俺来。她老人家不来,我只好把媳妇也留在老娘身边替俺尽孝了。回到北京之后,冯老总说,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往后再不能让你去卖命了,就这么着,他老人家写了个纸条,就把俺派到永定镇当了警察署长。”
田夫人说:“大叔啊,我这个兄弟可真是好人,为官清廉、办事公道,不抽、不赌、不嫖,每个月的那点儿官饷除了吃饭,全给老娘寄回去了,要不然玉川能和他拜把兄弟吗?”
高老爷子脸上舒展开来,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举起酒杯说道:“马…署长……”
马金山忙笑着说道:“大叔,您还是叫我金山吧,在您老人家跟前,哪有什么署长?”
高老爷子笑着说:“好吧金山,咱爷儿俩干一个!大叔以前还真把你当成了‘黄天霸’了,哈哈……”
马金山干了杯中酒,抄起酒壶,先给高老爷子杯中倒满酒,又给自己斟满,接着说道:“按江湖的规矩,你们武林中的人和土匪是一家人,倒把俺们当警察的当成朝廷的鹰犬了。所以大叔您一直对我不肯说实话,对不?”
田玉川问道:“金山兄弟,我们老爷子那个案子有眉目了吗?”
马金山一拍大腿说道:“真他娘的,刚刚发现一点儿线索又断了。不过从山上的情形来看,庙里的和尚肯定有死里逃生的。他肯定会找匪首报仇,说不定还会向我们警署举报,从现场的情形来分析,这是因为见了大宗的钱财,土匪们分赃不均闹开了内讧,我相信迟早能抓住他们,追回老爷子丢失的东西。”马金山把脸转向高老爷子,认真地说:“大叔,您到底被劫去了什么?您得跟我说实话呀!要不然日后破了案,咋给您赔偿呢?”
高老爷子欲言又止,他眼前又浮现出张青山那恶狠狠的面孔。老爷子记着张青山的话:“你得说棺材里放着的不过是些药材。哪怕是皇上他二大爷来问,您也得这么说。”他不想给姑爷惹事,看了马金山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没…没啥。我押运的不过是些药材,嘿……”
田玉川急切地说:“爹,您老人家怎么啦?”田玉川觉得很下不来台,他倒不担心老爷子不说实话会影响日后的赔偿,而是怕马金山没了面子。老爷子这么说,分明是不相信马金山哪!
马金山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含蓄地笑了笑,然后举起酒杯冲着田大夫大声吼道:“田哥,咱啥话也不说了,喝酒――。”说罢,马金山干了杯中酒,然后又倒了一杯,起身到下人那一桌找人干杯去了。
田玉川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爹,您老人家为啥不说实话呢?金山兄弟他不是外人哪!”
高老爷子恼羞成怒地说道:“你…你这是嫌我!我走还不成吗?”
田夫人、翠萍和小翠忙上来按住老爷子,有的捶背、有的倒酒,老人这才笑了。他叹了口气,小声对田玉川说道:“玉川,我真有难处啊。我…我是怕给你招灾惹祸呀!”
田玉川苦笑了一声说道:“随您的便吧。”
管家老周、做饭的冯嫂和几个伙计端着酒杯来给高老爷子敬酒,老爷子忙站起身应酬着,连干了几杯。
田玉川兴头来了,忙对老周说:“周大哥,你去把胡琴拿来,咱们好好乐和乐和。”
老周拿来了京胡,调好了弦儿拉开了过门儿。田大夫亮开嗓子唱开了:“未开言,不由人哪,珠泪滚滚,千斤重担我就要你担承……”
当晚,老爷子喝多了,便住在了田家。
第二天起床后,翠萍侍候老爷子吃过早点,田夫人也来请了安,田玉川今天没去前头坐诊,他来到高起祥房中,翁婿二人便推心置腹地聊开了。田玉川开门见山,笑着说:“爹,报仇的事儿咱慢慢来,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可如今咱是一家人了,您总不能老住在山西会馆吧?我的意思呢,您就住在家里,咱家……”
高起祥一摆手,阻止了田玉川的话头,长叹了一声,苦笑着说:“你的好心我领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山西人讲究‘闺女的房檐儿下避不得雨’。女儿嫁出去之后,就是人家的人了,自己哪怕穷得要了饭,也不能到闺女家找打秋风。我高起祥好歹也算条汉子,我咋能干那种没出息的事呢?住在你家里的话,再不要提起。”说罢,高起祥赌气扭过脸去,不再搭理田玉川了。
田玉川给老人倒了杯茶,满脸堆笑地说:“爹,那您老人家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见田玉川着满脸堆笑的样子,高起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要知道,除了这层“翁婿关系”,人家田玉川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如此抢白人家?人家田玉川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呀!想到这儿,高起祥冲女婿愧疚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我……不习惯。老了,毛病多,怕招你们讨厌哪!”
“您还是见外。”
“这倒也是。假如是亲儿子这么对我说,那我立刻就应下来。可是……,唉――,一个女婿半个儿,半个跟一个到底不一样啊!”
田玉川笑了。老人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他咳嗽了一声,又说道:“好,那您就在山西会馆住着吧,以后再说。”
高起祥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山西会馆我也不回去了。你想,在那儿住的山西客人居多,日子长了,我的行踪难免传到山西去。万一人家找上门来,我……”
田玉川糊涂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这老爷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他睁大了眼睛,在高起祥脸上仔细端详着,琢磨着老爷子的心事。
高起祥抬眼看了看田玉川,说道:“你能告诉我,铁道旁边的那片四十亩的‘义地’是谁的产业吗?”
田玉川心里一动,不解地说:“那是我田家的产业,是我祖上当年买下来的。”
“我去过那儿,地头儿有两间小房儿,可为什么没有看坟的人呢?”
“啊,是这么回子事;原本‘义地’有个孤老头子名叫‘刘邦兴’在那儿看坟的,可没想到,他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可老了老了的反倒去逛窑子,结果得了‘杨梅大疮’。他嫌丢人,一直没好意思告诉我,等我知道是已经没治了,就这么死了。他是个老绝户,没儿没女的,我就把他埋在‘义地’里了。他是今年开春儿才死的,那地方又不是每天都得看着,一时没有合适的人,所以也就没安排人接替老刘。”
高起祥点了点头,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微微一笑,认真地说:“你看我去看坟成吗?”
“爹,这可不行!”
“你别急。”高起祥抬手把田玉川按了下来,说道:“如今我可是负罪之人,人家‘日升昌’要是找到我的下落,能跟我完得了吗?所以,我必得找一个不常见人的地方躲起来。你想,除了埋死人、上坟烧纸,谁没事儿去坟地呀?我在那儿呆着最保险了。”
“爹,这……太委屈您了,我……”
“不,一点儿不委屈。小孩子、女人家怕什么神啦鬼的,我一个老头子怕什么?何况,那地方清静,挺合适修炼之人安身的。离你们家又不远,想见面儿咱们拔腿就到家了,天天都能见。我说姑爷呀,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我的了,你……你就成全了我吧!”
田玉川低下了头,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开了。按说,到义地去当看坟人,对于一个“避祸之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正如老爷子所说,那地方蒿草丛生,坟头儿林立,除了去埋死人的丧家和清明时节去上坟烧纸的人,自然不会有人去那儿“踏青郊游”。何况,“义地”所埋葬的大都是在永定镇无亲无故的外乡人,所以清明去上坟的人都极少,老爷子去看坟简直就和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差不多,完全用不着担心山西方面的东家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然而,高起祥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孤老头子,抛开他是自己的老丈人不说,他还是个名震北方的武林豪杰呀!让堂堂的“通臂王”去看坟,这不是笑话吗?
田玉川心里翻腾着,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岳父,试探地问道:“咱……咱不能再想个别的法子吗?”
高起祥摇了摇头,苦笑着说:“玉川,我琢磨好了,我去义地看坟,是最好的归宿。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那……那就是给你丢人了。”
“什么话?”田玉川听出老爷子话里有刺儿,忙大声分辩道:“我怕什么?只要您老人家自己不嫌委屈了自己,我完全同意。”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下午就去义地!”
田玉川不敢再说别的,忙打发人去义地收拾了那两间小屋,刷了墙、糊了窗户,备齐了被褥、灶具和生活用品,然后和翠萍两人,当晚就陪老爷子搬到了义地。
从此,一代武林豪杰高起祥便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守着那一片坟头,开始了寂寞的看坟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