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扑向了永定镇。永定河封了河,平静的河床上一片洁白,犹如熟睡着的银龙,静悄悄地卧在卢沟桥下。远近的山林、村镇都被白雪覆盖着,太阳一出,银白色的大地分外刺眼。家家房檐上都挂着尺把长的冰棱,淘气的孩子们纷纷拿着竹杆儿,嘻嘻哈哈地去捅冰棱。大人们忙着清扫门前的积雪,孩子们则忙着打雪仗、堆雪人,热爱生活的永定镇人,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寿仙堂药铺这阵子特别忙,一遇雪天,人们滑倒受伤的就特别多。几乎所有的人都上了阵,给受伤的人们捏胳膊、揉腿、包扎、上药。中医治疗外伤,除了靠药物,更主要的就是靠双手为病人按摩。这可是个力气活儿,没把子力气还真干不了。那些脱了臼、摘了环儿的病人,不用力气根本就复不了位呀!可一用力气,病人便会大声哭喊、嚎叫。远处听着,简直就像是犯人在受刑。碰上那些腰部摔伤的人,大夫得把病人倒着背起来,跳着往起掂。两个病人治下来,哪怕你是壮如牛的汉子,也得气喘吁吁,通身是汗。
那年月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那些上门求医的女病人,就得由田夫人、翠萍、小翠和冯嫂等人拿捏推揉。不大会儿,几个女眷也都大汗淋淋了。
大伙儿正忙着,忽然,山西会馆的一个伙计走了进来。他冲正开药方的田玉川一点头,笑着说:“田大夫,我们那儿有位客人摔伤了,他让我来请您出趟诊。”
田玉川连头也不抬,冷冷的说:“你没看见这儿有这么多病人吗?你让人把病人送来吧!”
伙计附在田玉川耳边,小声说:“那位客人说,非得让您去一趟。”
“他是皇上他二大爷吗?好大的口气呀!”
“这位客人说了,您一听他的名字,立马就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
“马金山。”
田玉川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忙穿上皮大衣,戴上帽子,急匆匆地跟着伙计,出门去了。
来到了山西会馆,田玉川跟着伙计进了大门,径直上了楼。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儿,伙计一挑门帘儿,把田玉川让了进去。田玉川进门一看,只见马金山身穿长袍,头戴毡帽,看上去就像个做买卖的“东北老客”。几年不见,马金山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肤显得十分粗糙。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见田玉川进门之后,马金山跨上一步,一下子便给田玉川跪下了,趴在地上就磕头。
田玉川慌了,忙抢上一步,伸手把马金山扶了起来,嘴里说道:“干嘛、干嘛?我的兄弟,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马金山搂过田玉川,使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苦笑着说:“田哥,兄弟如今这身份,不敢去见老娘啊!没法子,只好把你叫来了。”
伙计给二位沏上了茶,便退了出去。马金山把田玉川让到座位上,哥儿俩一边品着茶,马金山一边说起了这两年的经历:
自离开永定镇之后,马金山到了张家口,找到了冯玉祥将军,参加了察哈尔抗日同盟军。马金山被任命为团长,带领他的一团人,先后参加了收复沽源、康保和多伦的战斗。谁知,仅仅过了三个多月,抗日同盟军便在日军和中央军的夹击下,被迫解散了。冯玉祥将军通电下野后,他的老部下,时任山东省省主席的韩复榘就专门派人来接冯老总,请冯老总赴泰山。一是盛情难却,二是冯老总被蒋介石弄了个“大窝脖儿”,除了去山东,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答应下来。临走时,冯老总再三要马金山跟着他一起去泰山,但被马金山拒绝了。他选择了跟随吉鸿昌将军,继续抗日。之后,他又跟着吉将军到了天津。
吉将军在天津被捕,他侥幸逃脱了。之后又经中共天津地下党帮助,离开了天津,回到了北平。他此次回来,是准备到京西的山里组织抗日游击队的。虽然他没有明白地告诉田玉川,但实际上,他此时已经是中共党员了。跟田玉川聊天时,他有意隐瞒了自己在天津、北京等地从事党的地下活动的经历。他之所以不敢回永定镇探望田大夫和自己的家人,实在是怕给亲人们“招灾惹祸”。同时,也怕自己的到来给老朋友田玉川带来麻烦。
马金山冲田玉川点了点头,笑着说:“田哥,兄弟这两年为国尽忠,把家中的老娘甩给你了,给你添麻烦了,我拜你是应当的。”
田玉川一抬手,拦住马金山的话头,激动地说:“老弟,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为国家流血拼命,我照顾一下你的家人难道不应该吗?咱俩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了,你的老娘就如同我的老娘一样啊!”
马金山点了点头,问道:“俺老娘身体可好?”
“好!老太太硬朗着哩,你儿子都上学了,这孩子可懂事了。你媳妇……可苦了,听翠萍说,背地里可没少掉眼泪,还不敢让老太太看见。”
马金山的眼圈儿红了,泪水就在眼里打转。他用手拍了下大腿,咬牙切齿地说:“田哥,国都亡了,哪儿还有家?你回去对俺老娘说,她儿子不孝,对不起她老人家。可俺是中国人,是条汉子,俺和日本鬼子不共戴天!奶奶的,不杀完这些畜生,我决不回家见老娘!”话音未落,成串儿的泪水便顺着马金山的脸颊淌落下来。马金山用手抹去泪水,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又跪下来,冲田玉川磕了三个头,大声说:“田哥,俺这三个头是磕给俺老娘的,你替她老人家受了吧!”
田玉川没有动,泪水朦胧了眼睛。
马金山站起身来,挑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田玉川追了出来,一把拉住马金山的手,扳着脸说:“兄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救国我不拦你,可你总得回家去见老娘一面吧?走,跟我回去。”
马金山迟疑地看了看田玉川,叹了口气,小声说:“田哥,我……实在是怕给家里招灾惹祸呀,我如今可是国民政府通缉的要犯!”
“你是她老人家儿子不?日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你路过家门不进家,能不生气吗?她能饶得了我吗?”
马金山低下头,小声说:“田哥,我如今这身份,让人家逮住可是要杀头的!我……我怕给你们……”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真要是为了抗日被人拉上刑场,哥哥我陪着你一块儿掉脑袋。”
马金山无话可说了,只得跟着田玉川,一起奔寿仙堂走去。
路过点心铺,田玉川又专门进去称了二斤点心,塞在了马金山手上,说道:“待会儿你把这点心递给老太太,离家几年了,别空着手见老娘啊!”马金山接过点心,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临街的店铺都点上了灯笼、油灯。不知怎么的,越接近寿仙堂的大门,马金山越觉得两腿沉重。一想到马上就能看见老娘和妻子、儿子,马金山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泪水止不住地往出淌。穿过大厅,走过前院,当马金山一脚迈进后院过道的门槛时,竟然裂开嘴,大声哭喊起来:“娘、娘啊!俺那老娘,不孝儿金山回来啦――”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直接奔了北房的耳房中。他推开房门,一看见自己白发苍苍的老娘,马金山泪如泉涌,一下子跪倒在母亲的脚下,伸手搂住老娘的腿,放声大哭起来:“娘啊,儿子不孝,让您老人家担惊受怕了……”
马金山的媳妇被吓了一跳,忙搂着儿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太突然了,她根本就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会突然从天而降。看着眼前的一幕,她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