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待我们这些男娃就像小弟弟一样。由于你外爷家没有男孩,你妈妈可喜欢村里的男孩了。”
“她最喜欢你,是吗?”
“我想是的。虽然她也非常喜欢村庄里的其他男孩,可我总觉得她对我更加特别一些。我家毕竟是从外地迁过去的。人总是喜欢外边来的人。”
“她常常对我说起村子里的一个男孩,说他后来考上学走了,他的家也迁走了。我想她说的就是你了。”
“她常常说起我?”
“我十五六岁时,她经常给我说她没有嫁出来之前在那个沟里的故事,是她出嫁之前的美好岁月。她说我现在的父亲不是我真正的父亲,说她是在怀上我以后两三个月嫁出来的。”
他的心收缩起来。她的话使他想起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还是个十七八岁青年的时候的往事。他那时候是那么爱僮,他把她叫做僮姐姐,常常晚上和她一起跑到黄河边,在干净的沙地上躺下来,就像现在和这个神秘的姑娘如此躺着一样。她比他大几岁,她是那样关心他,给予他了非常多非常多的爱。就是在那样的夜晚,他和他的僮姐姐赤身搂抱在一起,他是那样爱她。他们浑身火热,爱情在燃烧。他们跳进黄河游泳,洗澡,然后又爬上来,重新抱在一起。他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僮姐姐怀上了现在躺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那么说,这个女孩原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血亲骨肉?他觉得难以想象,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那时,他刚刚十八岁,就已经具有了生殖能力,有了当父亲的条件?后来,僮姐姐出嫁没有几个月就听说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孩。
村子里的人都说僮姐姐怀的不是那个地主崽子的孩子,但他成分高,也不敢对僮怎么样。僮家是贫农成分,嫁给他已经是高看他了。再后来也就没有人说什么了。这个孩子如今长这么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这个城市呆了五年,也可以说是为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当然,我也没有办法离开它。我出不了五环。”
“出不了五环?”他难以理解。
“真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不能说假话。时间已经不多了。半年多时间,我一直在跟踪你,观察你。春节期间,你走了四十多天,我见不到你的踪影,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你是二月二十四号深夜到的,当时,我在火车站一看见你,我的心就踏实了。”
“你在编故事吧?我下火车时,你在车站?”
“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时间真的很有限。时间只能到天亮以前。在火车上,你认识了几个姑娘,都是到北京来上学的大学生,你和她们交换了地址和电话。有两个姑娘向你再见。有一个在艺术院校学声乐的姑娘叫你帮她拿行李。你很想和她认识,但你最终没有敢问她叫什么,你只知道她是什么大学的,心里想以后到她的学院去找她,也许一下子就能碰上。在月台上,她的母亲接她来了,你赶快走了。她向你表示感谢。你觉得她喊那个老女人妈妈有点难以理解,她不是和你在同一个始发站上火车的吗?送她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进站时,对那个执勤的军人骂道:“傻屄。”那军人发了大火,追上她,大声喊道:“你再说一遍!!”军人的脖子气得都有老瓮粗,脸涨得紫红。别人把他劝住了。
当时,你想那是她的父亲,可能是个官员。在那座小城可能位居高位。你想她的父亲在火车的始发站所在的城市,她的妈妈怎么会在终点站所在的北京呢?一定是她的婆婆妈什么的。你心里紧紧一缩,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你想好险啊,叫人家的婆婆妈看见了,一定会引起老太太的怀疑的。多亏你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和她过多地套近乎。你一个人出了站,连方向想弄清楚都觉得困难。只是死死记住西客站大门前方是北,虽然你在大脑里无法把正确的方向感调整过来,你只有认死理了。
你尽管在北京生活了几个月,还是经常捣腾不清方向,这可能是你天生的缺陷,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改变。
只好由它去吧。你对出租车司机说宣武医院。你想也就几站路。实际上只两站路。过了西便门,你的方向感调节过来了,你知道前面就是国华大厦。到了长椿街了,到了你居住的夹道口了。你看看计价器,你心里想操,才那么点距离。但你没有说什么给人家了十一块钱。你以为起价是十一块钱。实际上只是十块钱。有一次坐出租车,刚刚坐了十一块钱,你就以为那是北京的出租车起价了。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夹道里更没有一个人。
你快步走进来,到了铁门外。你离开它整整有四十多天了,你独自回来,心里酸酸的,很感伤,很难受。前天你还和你的妻子和女儿一家人在一起,一下子成了一个人,你一时接受不了。你觉得这里是这样荒凉,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是野鬼精妖住的地方。是这么破落,这么破烂,好像有几百年没有人住过了。你打开门,几道门都打开了,一切依旧。床铺和你挂在铁丝上的衣服。你心里情绪异常低落,几乎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悲凉,悲凉像洪水一样扫荡过你的灵魂,浇灌淹没了你的世界,你难受得想死,沉浸在那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你赶快整理你的行李,你把你背包里带来的东西统统掏出来,一件一件检查,一件件辨认,你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它们似的,你在这种辨认中,把你对于这座酷似鬼宅的房子的感受转移了。你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于是,你就睡下了。是这样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还陷在惊异之中。
“是这样。你怎么会知道?好像你一直跟着我?”
“我是跟随着你。我不是说了吗,你从火车上一下来,我就跟着你嘛。”
“你又是如何跟随我的,难道和我一起上了出租车?”
“是埃我是和你一起上的出租车,就在你的旁边坐着。”
“你这个姑娘真会想象,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想象怎么会如此和实际情况一致。”
“不谈想象了。你为什么避开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不问?”
“我不明白。”
“你又在装糊涂了。我妈妈出嫁之前,你无疑是她的恋人,你没有想想以后发生的事的前因后果?”
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被脑子里产生的想法震了一下,就像雷电的光明一下子照亮的黑暗的、风雨如晦的原野。
“那时,我才十八岁……”他期期艾艾起来。
“我妈妈说她没有和村子里任何一个其他男孩有过那种事。你是惟一的。”
她把身体翻过来,面朝他侧睡着,看着他。
他仍旧平躺着。他的身体几乎没有轮廓,胸和腹是平的,而且很模糊。他没有说话。他在想。
“我是惟一的……”他说。
“那么说,你是我真正的父亲。”她说。
“我是父亲?我是你真正的父亲?”
“你转过身来。”
他翻动身体,面朝向她。他看到了她赤裸的发光的身体。她的玉一样白的身体。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还要这样呢?”
“我并没有干什么啊!我们干过什么吗?”
“没有。可这种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我们之间有一本书,它是多么神圣。我必须这样,我必须打消你心里的欲念。你可能一点都不了解是为了什么,我会解释给你听的。后面的事情还很多,很重要。”
他看着她。
“我很糊涂。”
“我们必须战胜他,无性的爱是惟一的武器。”
“他是谁?”
“洪永青。”
“洪永青?我越来越糊涂了。”
“都怪我没有给你解释。我怕那种解释会吓着你。
我想一步步深入。你对此感到不解这没什么。你害怕我吗?”
“我一点都不怕。你五年前离开你妈妈,就到北京来了。你一定干过很多职业。”
“我只干一种职业。算不上职业。我是水鬼。”
“水鬼?这陆地上哪儿会有水鬼?你是个富有想像力的女孩。”
“水鬼是对那些投水淹死的人的亡魂的称呼。”
“你是投过水,可你并没有死。你觉得干那件事后,再没有脸在故乡呆下去了,就离开了那儿。你的妈妈原来是我的僮姐姐,你原来是我的女儿,这多么叫人意外和高兴埃”“我死了。”她说。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雪亮雪亮。
“别胡说!”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没有被吓着,我很放心。你暂时不相信,这不要紧。我慢慢给你解释。我五年前就死了,我是投水死的。你还记得那条浊黄的大河吗?它从许多村子旁边流过。我妈妈嫁过去的那个村子在上游,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所在的那个村子在下游。我就是投进它而死的。我死后,我的亡魂在大地上漂泊,我漂泊了很久,我没有想到我会漂到北京。我不该来这里的。我不来这里就不会被洪永青捉住,成了他的奴隶。我不进入五环,也就没有事,可我不但来到了北京,还进入了五环以内。”
“那么说,你是鬼了?怎么会呢?”
“你害怕不?”她说,眨眨眼睛。
“我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要说你是一个女神,我还相信,说你是鬼,我咋样都相信不了。”
“当然,我和普通的鬼不同,所以叫做水鬼。我们是从水里来的,有着传说中水鬼的美丽,又由于我们不下地狱,仍在人间居住,身体里还存活着人间的感情,所以,你才不会感到害怕。但我们的身体体表温度很低,你没有感觉出来?”
“我心里想过也许是深夜空气的缘故。我没想的别的。”
“你再摸摸我的手。”她把手伸到他手里。
他抓住她的手。
“是挺冰的。就像它的雪白色一样的感觉,雪白色的光芒本身的温度。”
“你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呢?你想当你身上只有三元钱的时候,你还会怕什么呢?你什么都不会怕了。况且,我已经身无分文。问题是,你是僮姐姐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我心里有的全是难受和爱。没想到我十八岁时就有一个女儿了,可一直不知道。二十三年后,在这样的深夜,我和她以这种方式团聚,我很心酸。你说你已经不是人了,可我仍把你当人看待。”
“你不要难过。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是不会来找你的。我跟踪你了好几个月,本来是要把你作为洪永青的猎物送给他的。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你,知道了你的身份,还弄清了你与我的关系。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从我们开始一见面所产生的亲切感中就预感到了。前半夜的时候,我还想把你送给洪永青,尤其是从地铁下面逃出来的路上,后来我发现你就是我妈妈常说的那个十八岁时曾经是她的爱人的少年,我也就确定了你与我的父女关系。我可不能把你送给洪永青,虽然你非常符合洪永青的条件。你是个作家,是个具有强烈叛逆意识的作家,只有这样的人,洪永青吃了才能复活。”
“又是洪永青?他吃人?”
“他只吃作家,要吃一千个,之后,他就会又变成人。你是最后的一个。他已经吃了九百九十九个了。”
“这可叫我有些害怕。有这种事?”
“你没有听说作家连连失踪的事?”
“没有报道过呀!”
“不会报道的。但民间到处都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