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个矮矬的中年男人从黑影地里走了出来。
“我躲藏到大树背后,不敢呼吸。小姑娘似乎知道我内心的秘密似的。她说:‘什么人都没有。大黄狗瞎汪汪。’大黄狗似乎能够听懂她的话,委屈地哼叽着,意思是说明明大树背后藏着一个人,你为什么偏偏说我瞎汪汪呢?小姑娘拽着大黄狗一只耳朵,说:‘走,回去,别再叫了。’随后,中年男人、大黄狗和小姑娘一起走到大门楼里边去了。大门吱嘎着关上了,门闩插上了。大黄狗还不甘心似的,有一声没一声叫着。院子里传出来那个男人的声音:‘怪了?黄狗好像心里有事,但它又说不出来。哑巴畜生就是难当。好了,好黄狗,不要叫了,吵得人咋睡得着?听见没有?’老黄狗极不情愿地哼哼着,抱怨着人对它的不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也就作罢了。它不叫唤了,可我的心在叫唤。我一直没有听到僮姐姐的声音。她好像不在家里。她应该说话的。如果她在家里,她一定又在生气了,她是不是想起了我,想我怎么还不来把女儿接走呢?问题很多。
僮姐姐可能也知道一些。我只能来看看女儿,我还没有结婚,怎么可能把女儿带走呢?还得靠僮姐姐把她在夫家养着。以后就能带走吗?我找了女朋友,恋爱结婚了,她会同意我把一个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女儿带回家来吗?
即使我一意孤行要把女儿带走,僮姐姐的丈夫会同意?
他发现了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不会发疯?把僮姐姐往死里打?还要虐待我的女儿。那样的话,会搅乱原有的一切。我站在大树背后,看着僮姐姐家的大门,心里乱纷纷的,想东想西,什么都想了。我又想到了小姑娘的眼睛,我从她的眼睛里面好像看到她与我的密谋。她一定与我有个秘密的约定。我在大树背后等待着。我想她会出来的。她会等到半夜父母都沉睡了,连大黄狗都睡着了,她会悄悄跳下床,不对,那一带没有床,睡的都是炕。大黄狗的耳朵灵,即使轻轻的脚步声,它也会被吵醒的。但是那没有关系,她只要悄悄一暗示,大黄狗就会安静下来。我在大树背后等着。
我想象着我女儿独自跑出来会见亲生爸爸的情景,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想我会把亲女儿抱到怀里狠劲亲的,亲她的脸蛋,亲她的眼睛,还要亲她的嘴唇,哪个地方都要亲一亲,是多么多么亲的亲女儿啊,见一次都这么困难,我一定要把她的嘴亲到嘴里,把她紧紧抱住,然后把她偷跑,把她偷回去……”“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在大树背后等我!”那个眼睛红红的水鬼跳到众水鬼圈内,指着音押的鼻子说,“你根本就没有在大树背后等我!”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硕大的泪珠双颗双颗往下流。“我等到他们都睡着后,我跳下炕,我把大黄狗喊住,叫它不要叫了。我拽住它的耳朵,叫它跟我一起到院子外面去。有一个高高的门楼,门楼上有大门。我把大门闩轻轻拔开,把门慢慢拉开一道缝,大黄狗挣脱我的手,一下子蹿出门,我跟着出去,小声叫喊着大黄狗,害怕它把你咬了。我跑得比大黄狗还要快,我是首先跑到大树背后的。我陡然傻呆了。大树背后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说你在等我,你那时候在那儿,可那儿就是有个鬼影子,我也不会那么失望。我哭了,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下去,我是那么伤心。妈妈平时常常给我讲你,讲你一定会来接我的,因为你才是我的亲生爸爸。抚养我的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可他一点都不知道。妈妈不要我告诉他。她说你的爸爸比他高贵,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是城里人,他不像我们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住在这贫穷、荒凉的黄土高坡上,荒凉的土塬和荒凉的沟壑,祖祖辈辈与黄土打交道,你的爸爸能够叫你脱离它,能够摆脱它,能够叫你有一个辉煌的前程、幸福的未来。妈妈说她一辈子就那个样子了,做愚昧的、无知的农民的妻子,生儿育女成了她生命的根本性内容,除了生儿育女,就是下地干活,干活回来上灶做饭,伺候男人,她再苦再累,心里的希望却没有灭绝,她为她有了一个有学问的城里的人与她生的女儿,一切苦难都能够忍受。她在一直等待着你。她的等待和我的等待,我们共同等着你。但是岁月无情地流逝,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连一次面都不露,慢慢地她彻底绝望了,她说你忘了她,你再不会想起一个农村的女人了,一个农夫的妻子对你来说连一只破鞋都不如。她说,可他总该记着他的女儿埃她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埃他可以不要我,可他难道连他的亲生女儿都不要了吗?他还能是什么人呢?她想起她还是大姑娘的时候,在出嫁之前的村子里与你幽会的幸福时光,她整天回忆过去,回忆与你在一起的夜晚,在打麦场里,在桃树林里,在野地里,……她把你描述成世界上最好的、最优秀的男人,说你是他的最亲最亲的弟弟。她没有亲弟弟,可你就是她最亲的弟弟。她说她与她最亲最亲的弟弟的孩子就是我。说我是她幸福的见证。但她无法忍受我和她一样在农村受苦,她和我一起盼望着你。你仍旧不出现,超过了她心理能够忍受的极限,她对我说你的亲爸爸死了,你就当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但不要我了,他也不要你这个他的亲生女儿了。他可能在城里有了另外的女人,有了另外的孩子。他的新妻子和新孩子占领了他心里和心外的空间,他可能都想不起他曾经在村庄度过的少年时光了。他可能早已忘记了他曾经拥有的僮姐姐,他怎么还会记得僮姐姐肚子里他的第一个孩子呢?他从来没有见过孩子的面,那个时候,她想你正在大学校园里念书,她可不能因为孩子的事影响你的学业,她知道什么比什么重要,她是最通情达理的女人。我在长大,我读书上学,一天天长成大孩子,虽然妈妈不再提你了,把我当做亲生女儿养育的养父对我恩爱有加,我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叫他高兴得不得了。
他常常说他祖宗八代没有一个脑子好使的,一个大家族里没有一个在读书上有出息的,没有一个考上过大学,说我是他们家族里第一个有希望上大学的孩子,我在中学里可以说算是拔尖的。可拔尖有什么用啊?他高兴有什么用啊?他们祖辈都是农民,如果他们的家族中出现了意外情况,无论任何意外对他们来说都是打击,他们难以接受。学校里要那么高的学费,他即使活两辈子也攒不了那么多的钱。他四处筹借,可有谁会借给他呢,他用什么还呢?吃了老鼠药,他是为我死的,可怜他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他的亲女儿。养父死了,妈妈疯了。
你觉得惊讶吧,妈妈,你的僮姐姐确实是疯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日夜想念的你一去不返,她的生活支柱去了阴间,她最爱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因为没有钱而痛不欲生,她受不了那方方面面的压力,她的神经扩张、拉开到了最大限度,可是无形的力量仍旧在残酷地拉着,有一天,她大声叫喊着跑到院子外面的、村子里的大路上,她嘴里高声叫喊的是:‘哈哈,我女儿上大学去了,她不要我了,她去找她亲爸爸了。她的亲爸爸在城里,她的亲爸爸不是农民,是个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我二十岁就和他好了,和他结婚了,我们生了一个女儿。’我看见她在村道上跑着,叫着。她把脸抹得红红的,把头发用红线扎起来,扎上大大的野花。她的脸上糊满了泥土,头发里搀杂着麦秸秆和柴草,布衫敞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大奶子左右摇晃,裤子撕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露出了屁股。我正从村道上往回走,我是到我的同学家里去了,想听听她上大学的钱从哪儿来。我一抬头,猛然发现了这个又唱又跳的女人原来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深井里。我奔跑着,到她跟前。
我拉住她的手,大声叫着:‘妈妈,你这是干吗?妈妈,你这是干吗?’妈妈不理我。她说:‘你是谁啊?你这个老太太,你是谁啊?’我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女儿啊!’“她看看我,说:‘我要去结婚,要去结婚,我的新郎官正在城里上大学,我到城里,到他的大学去跟他结婚。’我说妈妈,你怎么啦?妈妈,你怎么啦?你不要胡说了,你跟我回家吧,啊,妈妈,我的好妈妈。她没有理我,继续叫着,跳着,她跑走了。她跑得特别快,我撵都撵不上。她越跑越远了。她跑到黄河大堤上,顺着大堤跑,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我在黄河大堤上奔跑了很久,没有找到妈妈。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我站在大堤上。这时候过来了一个村子里的人,他说你妈妈疯了,她突然得了精神分裂症。我一听就像又一次听到养父吃老鼠药死亡的噩耗。我一下子瘫坐在河堤上,我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告诉我实际情况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叫我回去,我说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我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他看了看我。最后还是自己走了。他想说什么话,但他没有说出来。我坐在黄河岸边,看着漫漫的、茫茫的浊水浑流,看着看着,还在看着,没有一个人从大堤上走过……”音押泪流满面。他看着面前的水鬼,她同样泪流满面。
“爸爸,你那时候在哪儿?你心里还有一点你这个女儿吗?”
音押惭愧难当。
“我是个有罪的爸爸,我十八岁就当爸爸了,可我总以为我还是个和那些同龄人一样的年轻人。我又重新开始了恋爱,结婚,又有了孩子,也是个女儿,你的妹妹,她已经八岁了。可是女儿,有一点你错了,你冤枉了我,那天晚上,我确实在你家院子前的大树背后。我没有想到你会感应出来我的到来,更没有想到你会半夜溜出门寻找你的亲爸爸,我总担心大黄狗,它假如咬住了我的腿,就有可能把事情败露。可能是我刚刚离开,你就出来了。我走到野地里,听到了大黄狗的低低的叫声,我还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好像在与大黄狗说话。我怎么就那么笨呢!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会是你:我的亲女儿呢?我仍旧在野地里走,慢慢远离了你的村庄。我的错误造成了你心里最大的伤痛,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的耳朵真是聋了吗?连亲生女儿的声音都辨别不出来,真该死,真该死!”他的拳头在自己的耳朵上狠命地捶击着,力量之大,幅度之巨,好像要把他的耳朵捶掉。
“爸爸,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水鬼把音押的手拉祝“你现在把耳朵捶掉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你的话使我心里好受多了,我的预感没有错。我当时从大黄狗的叫声里判断出了你的存在。我想怪了,一定是你来了。只有你来才会出现那样怪的现象。只见大黄狗叫,不见任何人影儿。可惜的是,我晚出去了一步,若不是那样,我和我的亲爸爸那天夜里就相见了。我会把你紧紧抱住,不断声地喊你爸爸爸爸,扑进你的怀里,把你紧紧搂祝”水鬼雪丽扑到音押怀里,父亲和女儿紧紧地拥抱着。
一个是阳间的身体,一个是阴间的亡魂的身体,两个身体都赤裸裸的。女儿的乳房贴压在父亲的胸脯上,父亲的眼泪滴流到女儿光滑的肩背上。众水鬼们沉默着。这个时候,远处的河崖上突然响起了洪永青的哭声。水鬼雪丽迅速推开作家,跳回到众水鬼圈中。
水鬼河仍在沸腾。腾腾热气升上天空。
一个水鬼说:“赶快到深水里去,要么,洪永青发起火来,我们都有罪受!”
众水鬼抬起音押,涉向深水。腾腾的热气并不意味着一百摄氏度,它是阴间的沸腾点,众水鬼们烫得呀呀叫着,但是音押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烫,反而觉得挺舒服的。若是想沐浴的话,它的温度再合适不过了。众水鬼圈仍旧保持着过去的样子,她们围着音押踊跃着。她们的细嫩的手在音押身体上揉搓着。她们的任务是把音押的皮肤洗涤得雪一样白,干净得犹如洗净的蔬菜。音押无非是洪永青的一顿菜。一切都按照做菜的程式进行着。
音押自从与雪丽父女重新相认以后,他能够辨别她了。众多的水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只要雪丽置身其中,音押便能一眼寻找出来。她的身体上和脸上,无论是任何部位都寻找不到无论任何的特殊的标记,他不是凭标记认出她的,他是从总体的感觉上,他对他的女儿有了一种天然的独特的感觉力。他再也不会认不出她来了。他觉得很舒服,身体被众水鬼,被他的女儿搓洗着,恍惚间,他仿佛成了古代的皇帝,水鬼们是他宠爱的嫔妃。他没有想到那是做菜的一道程序。他暂时忘记了阴间的可怕和烦恼,仍旧沉浸在寻找到了女儿的感激中。
他多么感激这次地狱之行,使他获得了他的第一个女儿。
他想他一定把她带出地狱,从北京地铁的下面爬出,到北京城的地面上去。
洪永青大声地吆喝道:“众女儿们,你们可把我的菜洗涤干净了吗?”
水鬼们的手机器一样运动着,音押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块上好的皮子,水鬼们精心地鞣制着,要把这块皮子制造成一流的皮货,比如皮衣,比如皮鞋。水鬼雪丽看着父亲,想到他就要作为洪永青的一道菜被吃掉,她心里充满悲伤。音押发现了雪丽的情绪变化,赶快用眼睛死死盯住她。他在盯着她的眼睛看时,她的翘翘的乳房一左一右,尖尖的上部耸在大大的底部上,颜色鲜艳得仿佛是颗成熟的六月的桃子。比最美丽的罂粟花都要美丽。他用他的目光说:“女儿哪,千万不能叫洪永青的亡魂看出你的心事。你能理解我目光里的话吗?”
雪丽的目光对接着她父亲的目光:“父亲,放心吧,我知道你的目光说的是什么。对于洪永青的亡魂,我早有预防。”
洪永青督促道:“好了么?”
水鬼们说:“好了!”
“那么,大家都到沙滩上来吧。”
洪永青站了起来。他跳下河岸。
水鬼们抬着音押。她们把他从深水里抬出来,走到了沙滩上。
洪永青快步走到沙滩上。他停下,说:
“就放到这里吧。”
水鬼们把音押放到沙子上。他站起来,看着洪永青。众水鬼站立在周围,散成一个不规范的圈子。
洪永青说:“音押,洗澡一定很舒服,是不是?”
“阴间沸腾的水正好洗澡,我没有你说的那种体验,也就不知舒服与否。”
“怎么还文绉绉的?你是上面的作家,在这下面就算了吧,不要再摆臭作家架子。叫我高兴的是,你会说话了。”
“请原谅,我并不清楚阴间有什么规范。”
“你身体上的伤都痊愈了,这很好,这对即将进行的一个仪式很重要。”
“你的仪式真是够多的。”
“多着哩。你烦了吗?”
“烦也没有用。”
“这样很好。聪明人,聪明人。水鬼们,该进行下一个仪式了!”
另一种淘洗腥和性可以说是同义词。音押是男人,在人间,男人个个都有性,他们没有被人间的统治者阉割掉生殖器官,他们的肉里充满了性激素,吃起来非常腥。野味就是那种味道。有人爱吃野味,对于爱吃野味的人来说,他们一点都不怕腥。他们有的是祛腥的办法。他们是在烹煮的过程中完成祛腥任务的。
音押大脑里展现的是一个没有性和腥的人间。男人们一生下来便被阉割,就像养猪人对待猪群中的公猪和母猪一样。凡是不留作生殖用的公猪和母猪,其余的无论公母一概劁骟。市场上买到的猪肉无论它曾经的性是公是母,都没有任何腥味了。母猪被骟的事实,大多数人间的人可能并不知道。音押小的时候生活在乡下,在黄土高塬的老沟壑里,他亲眼看见过村子里的劁猪匠是如何骟小母猪的。骟公猪是把它们的睾丸割掉,骟母猪则是在它们的肚子下面割开一条口子,把它们的卵巢和输卵管掏出来,然后把口子用线绳缝合起来。给伤口上洒些柴灰。猪们没有一个因为感染而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