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多么贫穷的父亲啊!他是一个多么贫穷的作家啊!其它两间没有租出去的房子是正规的房子,是砖木结构,是房管局的房子。房东在正规房子旁边搭建了个六平方米大的小屋。小屋有两面墙壁都不是房东自家的。
后墙是一家木器加工厂的厂房后墙,北边的墙是邻居家房子的南墙。南墙是自己砌的,上面有个大大的窗户。
它是曾经搭造在房管局公房有门的那面墙的一间小房的一面墙。东墙朝向院子,有个小窗户。它仍旧封死着,窗扇被螺丝钉紧紧拧着,拧了半个多年头了。因为它没有插销,打开便无法关闭,只好那样将就着。水鬼雪丽看着这间房子,她的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爸爸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还是个作家呢?世界上如此贫穷的作家还有没有?她走进屋子。门都是开的。她和爸爸离开的时候,连门都没有关。怎么会那样就走了呢?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岁月似乎无限地流逝了。在感觉中怎么会觉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呢?实际上才仅仅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几个小时后,她重新回到了这个屋子。这座深巷里的土屋。土墙壁上处处有老鼠洞。地下有蚂蚁洞。
黑压压的蚂蚁爬出来,密密麻麻,覆盖了地面。听见唰唰的落土声。原来是土鳖在爬动。墙壁上粘着一只五分钱硬币那样大的土鳖。是被谁用硬物打死的。它牢牢地粘在墙壁上。打死它的人没有把它铲掉。是谁干的?爸爸吗?他是个懒人。一个大懒人。懒人才能当作家。地面上铺着地板革,那种非常廉价的薄塑料革。有的地方已经下陷下去,烂了。说明下面的砖高低不平,砖与砖之间有深深的缺坑。有一块地方裸露着,能够看出来当初地板革不够用,便把它空下了。蚂蚁洞就在那里。
雪丽站在屋子里,她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是腥味。
浓郁的腥味充斥着房间。她熟悉这种气味。她知道它是什么散发出来的。她的光脚踩到地板革上,感觉着人间造物的光滑的表面。她看着桌上的电脑。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电脑。老爷电脑:286。不是爸爸的,是他从一个朋友那儿借的。他就用它写作。写作,足够了。她的光净的臀坐到亲生爸爸的床铺上。她闻到浓郁腥味中的汗味。爸爸的汗。他的汗渗在被褥里,散发着腐败的气味。她想爸爸的被褥早该洗涤了,但是没有人给他洗。
在生活上,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虽然在写作上,他可以拼命。雪丽想:我的妈妈,他的僮姐姐,是我的养父的老婆,她已经当了寡妇,已经疯了,我的爸爸的妻子,我没有见过,她在远离北京的外地。爸爸还有个亲生女儿,他的妻子要照顾她。他一个人来到北京,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苦日子。她的鼻子被腥味刺激得发痒。
她把臀往床铺里面挪挪,整个身子坐到里面,双腿横到床上,双脚搭拉到床沿上。她看着床铺里面靠墙摆放着的几大摞书。床铺外面紧挨桌子的地方也摆着几摞书。
她知道她的任务就在这几摞书里。她牢牢地记着书的名字。只有它能够战胜洪永青的亡魂。高高的几大摞书,大概有几百本。她看见床头有张报纸。她闻到腥味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她把它拿过来。想把它打开。可是被紧紧粘住了。她把它撕开,看到里面是湿润的,有非常光滑的液体。腥味强烈散发着。她看着报纸,她的眼泪再次流下来。为她的亲爸爸,他已经快四十的人了,却过着十几岁少年的生活。他十八岁,有他的僮姐姐,他现在这样的年龄了,连他的僮姐姐都没有了。多少个日子,他过着这种没有性对象的生活。她的眼泪掉落到报纸上,泪水和那种特殊的液体混合到一起。她在宣武门碧桃树下等候他时,她知道他为什么迟迟不回去。那是洗澡的日子,他在卫生间的淋浴下洗澡。他是最后一个洗澡的人。他要等其他的人洗完澡走了以后,他才洗。
他把大门关闭,把卫生间的门插上。他用他的手给他的欲望以安慰。他抚摩着他自己,自己的肉给自己的肉以快乐。他在宣武门出现时,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兴奋后的红色。虽然夜色凄迷,水鬼的眼睛能够辨别一切。
水鬼雪丽拿着那张报纸,她看着它,不敢想象人间还有这种苦难。爸爸为什么要忍受这种苦呢?难道是他冥冥中感知到了她的存在,他来北京的目的之一应该是为了他的第一个女儿,她的灵魂。
她看着桌子。她发现了一瓶健肤霜。是男士牌的,全天候保湿。“求派”商标。她把它拿到手里。把盖子拧开。盖顶是深蓝色的,周围是金黄色。里面的白色霜剂已经快用完了。大夏天的,父亲不会把它抹到脸上。
她用食指抠出来一些,涂到手心里,她用手指磨擦着,不是那么光滑。窗户下有个水池。有水龙头。她拧开它,接一点水。它变得异常光滑起来。手指和手心的磨擦变得舒服而有粘性。父亲原来就是用的它。
这间屋子的腥味不会消除。一个单身男人是它的源泉。源泉汩汩不断地涌流着腥之水。她看见了那本书。
那本俄国大作家布尔加科夫的书《大师和玛格丽特》,有的译本译成《撒旦起舞》。
她把它拿到手里。她拿着它,心里生出深深的感情。
她是人的时候也非常爱书。她很崇拜作家。作家在她少女花季的心中是那么崇高,那么令人憧憬。她没有想到她的亲生父亲竟然是个作家。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穷的作家。
她把书翻过来,看着背面。背面上有对作者的介绍:布尔加科夫是一位思想深邃、以大无畏精神向一切黑暗和邪恶挑战的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他的一生都在与黑暗搏斗,他在成为顽强的斗士的同时,成了伟大的作家。
水鬼雪丽把书抱到胸前。书紧紧地贴着乳房。书把柔软的乳房压下去,形成美丽的褶儿。她的一只手撑在床铺上,臀坐在床铺中央,腿和脚平伸开去。她赤身半躺在亲生父亲的床铺上,想尽量感受父亲的爱。她发现了父亲的笔记本。她的心惊喜地跳着。偷看亲生父亲的秘密,她觉得比幸福都幸福。里面大部分记录着父亲的思想和作品的构思。她翻到了几十首诗。看那笔迹,写下没有多久。至多没有两个月时间。诗里表达了父亲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情。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僮姐姐,也不是他现在的妻子。那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爱。父亲痛苦地放弃了。只有放弃,他的心才能找到平衡。她越发可怜他了。一个住在贫民窟耗子洞似的破烂房子里的穷作家,他的爱还能是什么样的呢?
有了各种鸟的叫声。先是麻雀的,叽叽喳喳,成群结队。过后是喜鹊的。好像只有一个。它在叫,说明是有喜事。它的声音消失之后,出现了病老鸹的叫声。它的声音慢慢变小减弱。它的叫声飞翔着,飞远了。它的叫声像一个哭叫的孩子。哇哇地叫着,叫听了的人心里发森。怎么会那么像孩子的哭叫声呢?
没有想到还会有布谷鸟的叫声。它叫出的声音被先民演义成“算黄算割”的故事,至今流传。它一定把北京城当成古代的田野了,它一定以为北京城还是一片绿色的土地,生活着生生不息的农夫,已经到夏天了,收获麦子的季节到了,千万不要把黄熟的麦子落到地里。
它是财主的寡妇变的。她家的大片大片的麦子黄熟了,她跑回娘家叫人收割,路途遥远,等到收割者赶到时,麦子全部熟落到了地里。她一气之下昏迷不醒,死了,死后变成了布谷鸟。告诫农人要黄一片收割一片。
它在胡同东边叫着。那儿有高大的泡桐树。它们的枝柯散得非常开,仿佛是摊开在大地上的女人,它摊向天空。
布谷的叫声没了。它是向东飞了吗?东边的胡同深处有粗壮的老槐树。老槐树再老也没有胡同老。有谁比胡同老呢?
她想除了大师的书,她还要把父亲的绝望的爱情诗带走。她从床铺上下来,站立在地板革上。她打开抽屉,看见里面有一只咸鸭蛋。是父亲吃剩下的。可它已经被老鼠吃了。咸鸭蛋的蛋黄部位有个深深的尖坑儿,无疑是老鼠咬的,它把里面的有油的蛋黄快吃光了。和老鼠住在一起的父亲,和老鼠同吃一个咸鸭蛋……水鬼雪丽抽泣起来。
水鬼河柔软爽净的沙滩上,水鬼们对音押的另一种深层次的淘洗已经结束。
水鬼雪丽走后,音押的强烈的父爱没有了对象,他的意志开始涣散,神不守舍起来。他终于抵抗不住比人间最美丽的姑娘还要美丽的水鬼们的美,他半年来积存在身体和精神里的欲望以黏稠的液体的形式排泄出来,喷洒到水鬼们身体里,涌溢出来,流向沙滩,流向水鬼河清澈的、沸腾着的波涛。
水鬼们完成了仪式所规定的任务,音押也按照程序完满地向洪永青可食的菜前进了一大步。女儿雪丽的离开是个失误,有雪丽在他身边,洪永青就永远做不到淘洗他身体深处的性的目的,他的整个计划就会永远停滞在这个阶段。如果是那样的话,自由作家的自由便也就永远不会到来。他难道永远要处在水鬼们的性游戏里,把那种运动进行一百年?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惩罚!
结束它是对的。女儿雪丽前往人间的行动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