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它，无疑就会开始新的。新的淘洗将继续下去。
音押瘫痪在沙地上。他身体里的自由精神涌泄不止。
他被淘空了。他的整个身体“糠”了，里面全是窟窿眼睛，没有了水分，纤维收缩在了一起。
洪永青趴在土堆里。土堆在土洞中。水鬼河边土崖上的这个大土窟窿，是他拱出来的。他在外省的法场上被执行死刑以后，他的亡魂潜回北京，没有敢回他的老家，那个深巷胡同里他出生的地方。他生前是副省长，花天酒地，灯红酒绿，平时陪伴他的，都是人间最美丽的小姐。如云的美女围绕着他旋转，歌舞。变成鬼魂的他对她们仍旧想入非非。他知道在人间，在他的权力下最好控制的是小姐们。他想象着河流里沐浴着一群群小姐的情景。他成了亡魂以后，知道在北京地铁的上面，在城市街道上飘游着投水自杀的少女的亡魂，她们哪一个都没有到死亡的年龄，阎王地狱不收留她们，她们只好流浪，过着游魂野乞的日子。开始的时候，他随便躺睡在任何一个地方，是个典型的流浪汉。他的囚衣破破烂烂，像一条条的苞谷叶子，随风飘扬。
他想建造一座别墅，对于他这样的一个亡魂来说，是太过于困难了。如何修建砖瓦厂，如何把阴间的泥土制成泥坯，如何建造一座砖瓦窑，把泥坯放进去烧制，如何浇水使砖瓦由泥土本色变成土蓝色，然后把它们从砖瓦窑里搬出来，如何勘探地基，如何把砖头一个个砌起来，还需要钢筋、水泥、混凝土，这些都得一一制造，他觉得太难了，而且他这样一个曾经官居高位的人，享福作乐，为所欲为，怎么会心甘情愿在大地的深处当制砖匠、泥瓦匠、砌墙的建筑工人呢？那不是他干的活。
他索性钻进土崖，他的亡魂仿佛成了一个吃土的虫子，拱进土里，把土崖拱出一个适于他睡觉的土洞。他觉得睡在这样的土洞里其乐无穷。泥土成了他的被子。开始那段日子，亡魂靠吃土过日子。慢慢地，他对这样一个亡魂世界不满意起来。因为这个世界是他创造的，他以创造者自居，似乎具有了开天辟地的神力。他几乎忘记了真正的阎王地狱的存在，也忽略了天堂神明的存在。
他感觉中宛若只有他的空间是惟一的空间。他曾经在被枪毙前产生的仇恨心理又重新主宰了他。当他跪下向法官乞求判他个死刑缓期执行，遭到无情拒绝后，在执行枪决的路途中，他暗暗下决心，死后，亡魂决不服从阎王的命令，一定要逃出地狱，一定要重返人间。于是，复活成了牢不可破的主宰他的亡魂意志。在北京地铁下面，在距离他出生的胡同不是太远的大地深处，他的复活计划正式实施开了。他掳获了无数漂泊的少女亡魂，把她们掳下去，置身于河流里。因为她们生前是投水自杀的，她们个个是水鬼，她们的亡魂必须生活在河流里。
他是个文人出身的副省长，又有撰稿的强烈爱好，具备相当深厚的文学知识。一个亡魂给一条河流起如此优雅的名字，这与他的前身有关。他领导着大群大群的水鬼。
不知情的亡魂第一次来到这个空间，还以为来到了地上乐园，一个比天国还要美妙的地方。河流岸边插着大牌子，上面用优美的字体书写着“水鬼河”三个大字。黑墨可能是从地铁上面的北京城偷盗来的。
他领导着众水鬼们，看着她们在河流里沐浴的情景，哪个人都会以为到了梦景里，梦景里的天堂。但她们和他都是亡魂，享受不到实体的人所享受到的一丁点快乐。
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仅仅是眼睛的享受。他一定要恢复为人。他的亡魂一定要重新附丽到他的肉体上面。他的肉体在人间的土地上。他要回到人间，寻找到他的肉体，亡魂复元，大地回春，他便会复活。
他趴在土里。亡魂的一切生活的习性都是虫子的。
人的一切生活习惯用到他的身体上，他会感到那是一种极大的磨难。他钻到土里睡觉，觉得无比舒服。他也曾经叫水鬼们偷窃下来一床柔软肥厚的棉被，但盖到他的身体上，如坐针毡，它的热燥似乎能够把他烧成灰烬。
他把它扔到水鬼河里去了。河流的温度上升了好几度。
水鬼河的沸腾可能与它有相当大的关系。
钻到土堆里前，必须要把衣服全部脱掉。一千件人间自由作家的血污鹑衣，是他必须接受的折磨之一。穿到亡魂身上一点都不舒服。之所以把它们抽打得破破烂烂，变成一条一条的，无非是想把它变成不是衣服的衣服。虽然是衣服，但没有一点保温功能了。亡魂最害怕的就是人使用的物件。水鬼们谁都不穿衣服，全都赤裸躯体，只有那样的状态才是最舒服的状态。他不得不一件件地穿上作家们的血衣，直到今天把一千件衣服全部穿到身上。必须忍受，没有这种忍受，复活就会受到影响。每件血衣纤维里面渗透满了自由作家的自由意志，一千件血衣便有一千种自由意志，他穿上它们是为了更好地吸收它们。他不但要靠吃，同样重要的还要靠皮肤的吸收，就像皮肤对日月精华的无形吸收一样，使身体有了不可缺少的钙。对于将要复活的洪永青的亡魂来说，自由意志便是至关重要的钙。
水鬼们的数目越来越多了，若是命令她们建造一座别墅大楼似乎不成问题，众水鬼们赤裸着玉体修建大楼的情景一定比中国古代修建长城的场面还要壮观美丽，令人心疼心醉。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他睡在土里感觉是如此美好，难道还非要忍受人才能受得了的那种苦难不成？他不想劳鬼伤财。他更不想这儿恢复他昔日的天堂。他一点都不想在地狱里当副省长。他当了水鬼们的头号领导，该比地铁上面的一个副省长更有权力吧。他不满足。他的目的不只是权力，他还要复仇。报仇雪恨！
假如他稍微安分一些，他就会把地狱变成人间北京城的样子。他住在大地下面的城里，照样能够享受上面那座城市所能获得的一切享受。
水鬼们不需要住到房子里。她们和洪永青不同，对泥土充满厌恶感。她们向往的是水。她们是那么热爱水，几乎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她们住在河流里。她们在水鬼河中沐浴游戏，实际上就等于休息睡觉。她们活着的最后一瞬间，把生命交给了河流，她们死后，她们的亡魂就生活在河流里。
河流因为她们的居住而有了美丽的名字，因为她们的美丽，河流变成了简直可以去死的地方。它美得可以放心地死到它的里面。
洪永青对于美丽的河流美丽的水鬼并不动心，他害怕水，害怕河流。他嗜爱的是土，土堆和土洞相对于他来说便相当于河流对于水鬼。他害怕水会淹没他的泥土，把他的土洞弄得大雨过后的猪圈一样泥泞。他可不想像老母猪一样卧到泥水里。
他赤精条条地钻在土堆里，想着他的心事。马上就是他复活的时辰，他的心被激动着，亡魂的心跳把泥土顶起落下，有土雾升腾而起。他睡够了，必须立即起来。
水鬼河边的淘洗时间已经到了，应当进行下一个仪式了。
他从土堆里爬出来，爬出土洞，仿佛一条老蛇那样叫看见的人或者水鬼都会恶心、发哕。
他赤裸裸地站立地土崖下，看了看天空。有云飘移，有鸟飞翔。他难以想像上面究竟多远是北京的地铁。看那天空的样子，北京的地铁似乎处在天空上面的天堂里。
不可思议的空间。到底有几重空间，几重天地，他自己也很糊涂。他从这里出发，占领人间。这里是他的根据地。他复仇的根据地。难道说他是个地道的革命者？阴间的亡魂要革阳间的命？鬼魂的革命和人间的革命能不能进行比较？
他是一个革命的鬼魂。
他把自由作家们的血衣破裳一件件穿上，费了他很多功夫。他蛇一样细瘦的身体变成了高山一样的粗壮雄伟。他的气势马上有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使看见者想起一支强大的军队。一支强大的古代军队，组成成员大多数是农民，他们的武器是农具，他们的带头人是陈胜吴广那样的人。是李自成那样的人。是刘邦那样的人。是朱和尚那样的人。
他走向水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