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河的沙滩上，姑娘们雪白的裸体有平躺着的，有趴下的，有坐着的，有站立着的……各种各样的姿势都有。她们似乎累到了极点。音押昏睡在她们的中间。

大家都沉睡在水鬼河畔。洪永青的到来竟然没有一个水鬼发现。洪永青走到她们之间，看着她们。他很满意。

水鬼们总是不辜负他的期望。她们总是能够出色地完成他交给她们的任务。音押被彻底淘洗干净了，一看他那昏睡的样子，就可以判断出他失去了多少重要的东西。

亏空使他昏睡。他身体里的精华无疑被淘得空空。他身体里的性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心在他的一千件衣服里面偷偷地笑着。他大吼一声：“我的女儿们，你们的瞌睡睡完了没有？从你们瞌睡的样子就可以判断出你们疲劳到了什么程度，从你们疲劳的程度就可以判断出你们对于我安排的工作是如何地卖力，完成得多么出色。”

水鬼们一个个先后睁开眼睛。她们看见了洪永青。

她们如在梦中。她们没人担心雪丽。她们对雪丽的事一点都没有兴趣。她们从沉睡状态醒来，依旧呈惺忪状。

洪永青大声说道：“瞌睡归瞌睡，但再瞌睡也不能睡了，下面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女儿们，都赶快起来吧。不要再打瞌睡了。小心我用皮鞭抽你们。”

水鬼们一听见皮鞭二字，立即没了睡意。她们分别从自己刚才所处的瞌睡状态跳起来。

音押仍旧没有醒来。他死到临头，还如此贪睡，这是洪永青没有想到的。最不应该睡的是他，他却反而比哪个水鬼都睡得死。他想起他还是人的时候，枪毙他的前一天晚上，整夜，他没有合眼，他怎么能够睡着呢？

等待着他的是漫漫长夜的永远沉睡，他不能在最后一个夜晚睡觉，他要醒着。他在恐惧中捱着。他越捱越清醒。

他的精神几乎要疯狂了。最终，他没有疯狂。很多死刑犯都会在那样的夜晚疯狂，精神分裂。谁能够承受那样的压力，说明谁就具有超强的意志力。睡不着虽然和疯狂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它与沉沉睡去相比，它无疑就等于疯狂。能够在死前呼呼大睡的人，这样的人意志力的坚强程度，在人间是少有的。音押是一个。他对这样一个猎物满意之极。以前吃掉的九百九十九个作家，能够在被吃前睡着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只有一两个稍稍有些睡意，但他还没有走近，对方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能够在睡眠中听见他的脚步声的，你怎么可以说他睡着了呢？音押竟然在他把众水鬼们吼醒之后，仍旧沉睡着，他不能不惊讶。

他看着音押的睡态。他微微侧着身子，一只胳膊伸向头顶方向，放在沙滩上，把沙子刨开一道小沟，另一只手顺在臀后侧，一条腿前屈着，膝盖呈直角状态，一点伤的痕迹都看不见了，水鬼河奇妙的治疗效果在他的身体上得到了第一千次验证。第一千次证明它不可怀疑的药效。可惜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复活以后要在人间造一条水鬼河，或者把这条河搬迁到人间去，如果能够做到就一定这么办。

他的另外一条腿直直地伸展着。雪白，玉样的质感，修长的样子，使人产生性的欲望，抚摸和占有的冲动，温柔和暴力的冲动。

他走到音押跟前。他用脚踢踢作家。

“喂！老伙计，你打算把水鬼河沙滩变成你不醒的眠床吗？”

音押没有醒来。他的呼吸仍旧深而均匀。他的梦乡一定温柔而黑甜，甘蔗林里糖浆河一样流淌。

“真是个色鬼，太贪婪了，还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贪色的家伙。女儿们，你们把他给我抬过去吧。”

洪永青走出水鬼们裸体组成的圈子，他走向河岸，走向他的土崖和土洞。

音押没有醒来。他的脸非常平静。他没有做梦。没有梦的睡眠很解乏。没有梦的睡眠质量第一。

水鬼们靠近，裸体俯在他身体上，她们深深地弯着腰看着他，饱突的乳房悬吊着，蹭到了他的皮肤上。他没有醒。水鬼们一个个身趴到他身体上，看他，充满好奇的样子。好像对于他的奇迹般的睡眠一点都不能理解。

好像见到了阴间最最古怪的现象。水鬼们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她们的表情中疑惑重重。后来，她们全都笑了，笑得非常开放，仿佛是春天的最最旺盛的花朵。有的水鬼用手捏着自己的乳头填到他的嘴里，好像是人间生了第一个孩子的最最年轻的母亲。那样的小母亲最多也就十九二十岁的样子。音押好像在梦里感觉出了它的香甜和可贵，嘴发出嘬吸的声音。那个喂奶的水鬼吓得连忙往后一退。众水鬼都笑了。

她们把柔软雪白的手伸出，把音押抬起来。

她们抬着音押。她们全部站立起来的玉体使沙滩变得美不胜收。

洪永青回到土崖，把长长的手臂伸进去，拽出来一个大铁笼。他把铁笼放到杏树旁边。杏树上铁链勒过的部位，树皮已经脱落，有深深的槽痕。铁链依旧拴在作家的脖子上。它随着他到了水鬼河，浸润了水鬼河温暖的河水。

洪永青看着大铁笼。脸上漾出笑意。这个时候，水鬼们在罂粟地的那头出现了。她们雪白的玉体照亮了阴间的天空。她们群体出现，仿佛一群月亮行走在夜晚的天空。她们唱着歌，缓缓行走。

沉睡的作家，

作家的沉睡，

沉睡的菜，

菜的沉睡，

我们托着睡眠中的菜，

从水鬼河回来，

我们把他淘洗得干干净净，

多么干净的菜，

多么白净的作家，

……

水鬼们慢慢地唱，缓缓地行走。

她们雪白的裸体，一丝不挂，恍惚之间会以为她们身着雪白的玉衣，透明的蝉羽蚕丝做成的衣裳。云霓一般的衣裳。她们仿佛一群梦想中的天仙，走在梦想的梦里，走在心的绒毛上，走在缎子一样金黄的耻丝上，走在美女的睫毛上，走在少女的嘴唇上，走在洁白的乳牙上……洪永青静静地看着，无限觉悟地欣赏着，他几乎沉醉。他一时觉得这儿是如此美妙，他突然有了不想复活的念头。但他马上狠狠地把自己在心里批了一通：活见鬼！她们都是幻相，不要被幻相迷了心窍。

他等待着。水鬼们的队伍已经走过小圆常正在走过疏松的深深耕翻过的土地。地很虚，一踩玉脚便应该深深地陷下去。但是没有发生那样的情况。玉脚踩在翻起的高高的地浪上面，地浪没有发现丝毫变形。水鬼们轻如鸿毛。音押的重量均匀地分布在众水鬼们身体上，也变成了鸿毛一类的轻物。她们走过了耕翻的土地，到了院子的低矮的泥巴墙壁。没有篱笆门，也没有栅栏。

敞开的门空，通过着水鬼们的队伍。

进了门空，紧挨泥巴墙壁有口深深的井。是土井，井沿镶嵌着古老的青砖，那是几个朝代以前的事物。也许是湮埋的古物。

井的上方架着井架。三角形的木头井架上有一个粗壮的轳辘。它是用树干做成的。它是从伐倒的整棵大树上锯下来一段，中间刳成圆圆的窟窿，把轳辘轴塞进去。

轴外是个弯曲的轳辘把。轳辘直径约一尺，上面盘绕着粗粗的绳子。绳是麻的，被井水浸得湿漉漉的，泥滑泥滑的，好像在油里泡过那样腻手。绳索端头拴着一口大木桶。它非常厚重。它是用厚木块拼起来的，外面有三道弧形的铁箍。木桶里没有水，木头的颜色是干燥的木头的本色。它好像很久没有下到井下面去了。它在渴望着下去吗？那下面有冰凉清澈的井水喝。长期浸泡在水里的木桶，板子会由于吃足了水而发涨，像肿胀了的皮肉。

水鬼们从井旁过。她们雪白的玉样裸腿一棵棵越过井旁的轳辘。音押依旧没有醒来。他睡得还是那么沉。

他的梦乡可真深啊！应该叫做他的梦井！他脖子上的铁链垂在水鬼们的玉体上。铁链搭拉在水鬼们身体上，没有拖到地上，磨得肮里肮脏。

水鬼的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