甸叔!
苏甸微笑道,没想到罢,猫五,我在这里和你的九夫人谈许久了,那天在金沙,我们没来得及细谈,第二次回金沙,甚至没来得及见面,玛雄,你也坐下,我有些事儿要与你们谈谈。
甸叔,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儿?
你能知道玛雄在哪儿,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你在哪儿?猫五,我今天将这儿包了,谢谢你从金沙撒军啊,咱好好聊聊。
猫五道,甸叔,我先说好了要请玛雄的。
猫五啊,你认不认我这个长辈?
岂敢不认,猫五突然含泪跪在织锦锻脚垫上,玛雄在一边见了,大为惊诧,这时苏甸说,既然认了,你就先听我的,玛雄,你先出去一下,我与猫五有些体已话要说说。
玛雄满腹狐疑出去了。
猫五泪光闪闪,苏甸和蔼道,猫五,你怎么啦?咱虽然很少见面,可我知道你是从不落泪的,金沙那点事儿,更不足让你落泪,难道你还有其他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怎么敢啊,甸叔。
可你怎么就落泪了呢,猫五。
猫五噎了一下,脸都青了,甸叔,我这辈子要是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请你多多包涵!苏甸眉头耸了起来,他一肚子疑惑,猫五,你不是从金沙撤兵了么?撤兵就好,咱好事也得一件一件做。
猫五无言。
猫五,我今天找你有几个事,一是请你不要在金沙种乌烟苗,二是……
甸叔,如果是这件事儿,我是没办法的,我们现在虽然是正规军,中央和省政府未发军饷,您是知道的,当今世上,没有银子就没法做大事,更何况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军费开支,您不是叫我要向外发展么,我若军费无着,当如何发展?
你听我说嘛,我在你的闽南钱庄认股。
您说真的?
猫五跳了起来,目光霎时盯在苏甸脸上,苏甸说,不过,你是不能声张的,那怕是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否则我立即撒股,另外,任何时候不许勒索侨民。如何?要没有意见我们就先口头约定,再找个时辰正式签约。
我签,不过甸叔,我不明白。
猫五,生意人认股原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原本可以堂而皇之合作,不必如此的,苏甸依然和蔼道,猫五,我向来就认为你是聪明人,有些事儿不必多说,你在侨界的名声我没法向世人交代。
猫五脸色发青。
不过你放心,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今后做好了,我自会有安排。
您说的另一件事儿是?
我回唐山,是要做些事儿的,你得保证我和我的家眷的在闽地活动的人身安全,猫五,这对你是轻而易举的事,剌桐王猫五是不含糊的,对不对?
猫五咧嘴笑了一下。
好了,叫玛雄进来,我们喝酒!
甸叔今天未带四姨太,亲自喝么?
苏甸哈哈笑,我还有玛雄呢,猫五,玛雄可以替你开专机,也可以替我喝酒啊。
猫五无言。
玛雄与林时音并肩进来,见两人都笑嘻嘻的,玛雄倒楞了一下,玩笑地,甸叔,您和林旅长合伙算计我呢。
猫五笑道,甸叔疼你都来不及,算计你作什么,甸叔这是与我秋后算账,顾及我的面子才不敢让你在场。
林旅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嘛?
玛雄,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难道你没有么?
我是番仔嘛,是不是,甸叔?
苏甸一笑,命人上菜,这些看上去很排场的菜肴,他其实是不感兴趣的,见猫五食得津津有味,就叹道,到底是年轻啊,生气勃勃的。猫五说您不是不知我从小就贪食,又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再说甸叔你的好意我当然得领了,是不是,时音?
林时音盈盈一笑,亲自斟上酒来。
苏甸自饮了两杯,到底不胜酒意,几巡下来,便有些神情恍忽,见玛雄和林时音斗起酒来,趁机道,猫五,我在大同路还有些事儿,先走一步,账我已经结了,你们尽兴!
玛雄正到兴浓之处,嚷嚷道,甸叔,您好容易与林旅长一叙,不能走!
滴酒未沾的猫五没有说话,苏甸笑道,我今天确有事儿,咱后会有期,猫五,记住咱的约定!时机一到,咱们一定尽兴!猫五还是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站起来,玛雄停杯疑惑道,林旅长,我不明白。
玛雄,不必明白。今天原是我约你相聚,甸叔是半路杀出来的,他有他的想法儿,咱依然可以做些自己的事儿,是不是,时音?
林时音笑而不答,猫五举杯饮了一杯,玛雄正在诧异,猫五说,玛雄,我知道你是海量,可你也不能将我看衰了。苏甸说,玛雄,你小心点儿,猫五不鸣则已,一鸣可能升天呢!
苏甸看了猫五一眼,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扬长而去,猫五盯着他微微发福的背影呆了一刹道,我就权当甸叔又一次替我买单就是了,我猫五这辈子实在亏欠他太多!
林旅长与甸叔有瓜葛?这可是我从来没想到的。
玛雄兄,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事儿上来吧。猫五命林时音取出一张巨额银票,虽说你是天赐予我的贵人,可我也不能亏欠你!
玛雄愕然。
猫五却不看他,命人撒去残席,换上自己原先订好的奇珍异肴,滔滔不绝说他自己的计划,面对亢奋的猫五,玛雄有些茫然,猫五的排场甚至胜过大名鼎鼎的南洋糖王苏甸,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而是觉得这样的奢侈,这样的回报实在惊世骇俗,他业余替猫五驾驶飞机,是无聊中有些寻开心的意思,可猫五竟这样款侍他!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林旅长,这些钱我不能要,猫五笑道,你不要钱,要女人也可以,我说过,除了我的九姨太,要谁就说一声!
不敢不敢,心领了就是。
这样吧,玛雄,你就当这是我给你的聘金,我要隆重聘请你做我军官学校的校长!
玛雄心里一动,微笑着答应了。
当天,星报上就登了广告,猫五将声势造得很大,引得闽西南一些青年热血沸腾,次日元艺悄悄来到李家,瞒着乌石夫妻,将正在写作业的李歆拉到菊园里。
歆儿,我们去金沙,我还没回去过呢。
我也没有,可现在回去作什么呢?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功课很紧,元普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要去大家一起去嘛。
别提元普啦,那书呆子!胆子比苏姗还小些呢。元艺附在李歆耳壳上悄悄道,日本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还考什么大学?你没看报纸么?我告诉你,猫五托玛雄兄办军校呢,我们现在就去军校报名,以后可以跟玛雄兄学飞行!
腼腆的李歆吓了一跳,啊,元艺,你疯了!你我这样的家庭,如何容得下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再说猫五是土匪,一个土匪,能做什么正经事儿。
有玛雄兄呢,你不相信?他们要招一百名呢,听说玛雄兄要做校长,天下的年轻人都要沸了起来,你怎么还躲在家里做作业,你怎么做得下去?难道你也是胆小鬼?
元艺,家里不肯的。
呔,这么大的人了,还听家里的!先不告诉他们,做了就是了。元艺不由他分说,走,现在就去找玛雄兄,横竖寒假马上就到了,我们先禀告家里,说出去玩玩见世面,我爹爹是一定不反对的。
可我……
怕什么?你爹爹是听我爹爹的,歆儿,论理我还大你一辈呢。走啊,人人都读书,我们也读书,这有什么意思呢!
李歆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两人悄悄到工艺学校报了名,次日考试,考三民主义,都录取了。李歆说,啊,这么容易啊。元艺说玛雄兄是风云人物,面子是很大的!李歆微笑道,我看有面子与没面子都一样嘛,只要不缺胳膊少腿,都录取了嘛。
元艺告诉爹爹自己与李歆要回老家,鼓浪屿长大的孩子,愿意回金沙乡下看看,苏甸很高兴,亲自带他们到剌桐城,然后让司机和仆人送他们去金沙。
元艺和李歆坐在黑色房车里,隔着玻璃看窗外尘埃滚滚,烧木炭的大客车很快被他们超过,元艺洋洋得意道,听说报名的人都可以领到一张半价公车票,今天是元宵,明天就要复试呢。
复试你我未必能通过。
你怎么能如此泄气,元艺兴冲冲地,我们英华中学的学生,总比那些内地仔要强几分罢,再加上玛雄兄关照,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歆笑而不言。
到金沙路口,元艺对司机说,我们自己走,你们都回去罢,爹爹还在剌桐城办事,正等着用车呢。
两人像刚出笼的鸟儿欢跳雀跃,进门就被摁在露天的石椅上剃头,天刚刚落了一阵小雨,古樟蓊郁,散发着淡淡清香,元艺乌亮曲鬈的黑发纷纷扬扬飘落到泥地上,他抚着突起的脑骨,忽然有了几分失落感。
四周都是光头的青年,都蹲在地上食汤圆,金沙正月十五的汤圆,小巧如雀卵,却裹着冰糖猪油花生馅,元艺挑了糯软的皮吃,将流油的糖馅倾倒在老樟虬蜷的根上,李歆瞪了眼道,罪过,罪过,这都是五谷精华,怎能随便糟蹋掉?
元艺嘴角旋出两个顽皮的涡儿来,歆儿,你别假惺惺的,我看你就不食牛肉嘛。李歆说我一闻腥骚就头痛,元艺说我沾了猪油花儿也头痛啊。
阿艺,我们恐怕是没法在这里呆下去的。
谁说的?元艺硬着头皮还嘴道,我要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说是这么说,粗陋的架子床上跳蚤臭虫奇多,一夜叮咬,麻痒红肿的包块鼓鼓的,清晨起床,眼皮厚重无比。
复试那天正是金沙的墟日,考的还是三民主义,不过是多了一科英文,英文口语主考竟是苏玛雄,玛雄是风云人物,很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一露面就惹得一堆人竟相找他签字留念,他一一签了。元艺觉得这些土包子都没有见过世面,便站在后排吃吃地笑,一脸不屑的样子。
待到考试,玛雄脸若冰霜,一个一个挑选,当场要淘掉五官不端正者三十人!果然如李歆所料,他们复试没有过关,理由还是五官不端正,笑话!
元艺以为玛雄在开玩笑,嘻皮笑脸走上前去,正待开口,玛雄冷冷地开口了,阿艺,公事公办,有话我们以后回鼓浪屿再说。
我们既来了,就不回去了。
不回也得回,你看你们脸都肿了,还在这里逞强!回去吧,不要废话。
玛雄说完转身走掉了,李歆就算了,笑嘻嘻打算去花红柳绿的集市上逛一逛,元艺却跳了起来,正待发作,被李歆拉住了,元艺自幼任性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小脸儿憋得铁青,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阿艺,他说回鼓浪屿再说。
我不回鼓浪屿,现在回鼓浪屿就出不来了!
我们还是回去老老实实读书算了,阿艺,我们过不惯这日子的。
你懂什么?元艺跳脚道,他居然说我们五官不端正,还是世交呢!李歆笑了一下,你还不懂么?就是因为世交他才这样的!我早就说过,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去向的。
我偏要自己决定!
没有用的,阿艺,肯定家里有人交代了的,不是你爹爹就是我爹爹!
他还说公事公办!鬼!元艺拧着脖子恨恨道,公事公办就不该把我们淘汰,好你个苏玛雄,凭什么将我们看衰了!凭什么说我五官不端正!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了呢!
元艺赌气将走廊上的条凳踢得东倒西歪。
细皮嫩肉的元艺和李歆光头出现在客家阴暗深邃的老宅里,惊得客天福一楞一楞的,围着两个小祖宗团团转,他请金花婶挑了几个头面干净的媳妇侍候他们,亲自带他们去参拜宗祠,乐颠颠的逢人便讲。
客天福神气活现地昂着毛发稀疏的头颅,牛皮还没吹完,苏甸车就到了,车上还有心急火燎的乌石,乌石下车一头扎进客家,见到理光头的元艺他们,一时还不相信,摸到李歆脑后浮凸的胎记,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小祖宗,你可差点折了我这条老命!
乌石兄,至于么?
阿甸啊阿甸,你自己儿孙满堂,我们李家可是四世单传就这株独苗啊,这阿娇死了好几年了,那乌番媳妇,即使养了儿子也是杂种,万一这歆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乌石如何向祖宗交代?这杀千刀的猫五!
乌石,这怪不得猫五,猫五并没有勾引你的宝贝孙子,是他们自己要来的,是不是,艺儿?
爹爹,我们不过是回金沙看看。
看看要剃光头么?!
元艺顿时语塞。
苏甸盯着元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艺儿,在爹爹面前是不可以说假话的,你要学飞行,就得像元普那样,给我好好在家温习功课,到时我送你到德国留学去!
谁说我要学飞行了?!
你真的没说?
当然没说,元艺笑得没心没肺一脸灿烂,爹爹,我们来金沙不过玩玩而已,是不是歆儿?本来就是玩玩嘛,歆儿,你怎么不说话?
不大会做假的李歆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吱唔了半天,好容易安下心来的乌石叹息道,阿甸,这不怪孩子,他们还小呢。
他们不小了,我在艺儿的年纪,已经到南洋去了!乌石,我们可不能太宠孩子了。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要命的还是猫五,别怪咱们的孩子。猫五这个杀千刀的,乌石絮絮叨叨罗列了一堆猫五在金沙犯下的罪状,苏甸笑道:乌石,你急什么呢,金沙是小地方。
小地方才经不起折腾啊。
乌石,你要看开一点,苏甸胸有成竹道,我们要做的事儿多得很,猫五要在金沙办学就让他办,这是好事儿,说明他是想作一点善事了,犯不着跟他去较这个真。
阿甸啊,你搞清楚,猫五可是个魔头,连我们的子孙都差点跟他走了!你还不计较,不计较何时能了?
如今执掌天下的,有几个不是魔头?我们的孩子不是没走嘛,乌石,你放心,我们管不了天下事,管自己的孩子总还是绰绰有余吧,这孙猴子还跳得出如来佛的手心?
乌石闷闷不乐道,总不能让一个作恶多端的土匪头子就此流芳千古罢。
苏甸意味深长道,他要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乌石啊,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猫五就是猫五,猫五现在是省防军旅长呢,你想想,他愿意为善总比始终作恶好嘛。
他为善?他办军校,连你们苏家玛雄都在为虎作伥呢。
办军校未必是作恶,乌石,万事是不能赌气的。
阿甸,事情总得有个是非罢。
现在你跟他们谈什么是非曲直嘛?!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乌石,你向来是乐天派,如今怎么倒忧心忡忡的?世事沧桑,咱们都见多了,该宽容才是,你们吃教的人不是都讲究这个么?无论如何,猫五是在金沙办学,不是烧杀掳掠。
不烧杀掳掠也不等于他就立地成佛了呀。
浪子回头也可以嘛,毕竟猫五他现在开始懂得安民护侨了嘛,苏甸耐心道,你没听见孩儿们唱的么?“路头好行,冥冥好睡,番钱好寄,大厝好起”,这已经比以前好多啦,国赓,你说是不是?
国赓笑而不语,苏甸敦促大家上车,说还是早早回鼓浪屿去罢,国赓明天还得跟我去上海呢。乌石上车,依然念念叨叨说猫五是吃狼奶长大的,你指望他修好?完全是痴心妄想嘛。
苏甸说我不指望他修好,但指望他少做恶事总可以罢。
你这是一相情愿。
说一相情愿也可以,乌石啊,我们自己都未必能成佛,你指望猫五成佛作什么?
乌石不作声了。
这段路凸凹不平,尘埃滚滚,苏甸命司机关上车窗,趁机闭目养神,这些天安抚猫五这个闽南枭雄,小心翼翼十分费神,他其实很疲倦了,可不安抚又将如何,不安抚金沙人就不得安宁,这怎么能在乌石面前说呢,一旦泄露,不但血本无归还丢尽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