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北京有地方住吗?要不到我那对付对付?我们一大帮人住一块,都是咱们老乡也有个照应。”
“不了,”周横一口拒绝,主要是对四赖子缺乏信任,反正身上还有一万多块钱呢,应该不会太惨。
列车一路南行,几个小时后进入辽宁境内,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虽然这是周横第一次坐火车出这么远的门,可有四赖子这样碎嘴的人陪伴,却一点也不寂寞;吃了两个猪爪一袋五香花生米喝了两瓶啤酒后,周横已经基本从下午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毕竟他只有十八岁,还属于没心没肺的年龄。逐渐的周横开始对即将展开的旅程发生兴趣,也对祖国首都北京有了想了解的愿望,可惜此时的四赖子却哈欠连天一付困顿模样,周横只好一个人跑到车厢的联结处抽烟顺便也吹吹凉风。
一棵烟都没抽完,眼睛几乎眯缝起来的四赖子竟然摇摇晃晃又找上来,见四下无人,就神神秘秘的拉开衣服给周横看并小声问:
“你来一针不?横哥……”
周横看见他衣服内兜露出半截一次性静脉注射针管,立刻厌恶的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来了啊,你要想就让给你……我是实在憋不住了”说着四赖子去了厕所把门关上。
估计是杜冷丁!周横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沾毒的人。在混子的世界里,有很多人吸毒,尤其是那些有经济实力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小偷都吸毒,很少有能把握得住的。一般的情况是这样的,团伙里一旦有人沾上那玩艺儿,随着瘾头依赖性的增强,就需要更多的钱来支持,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贩养毒,利用充当毒品分销商的利润来继续支撑自己日渐贫乏的毒资,选择的对象往往都是找同伙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下手,先是想办法哄骗别人尝试,开始是免费提供,一旦此人欲罢不能上了瘾,就立刻改赠为卖了,如此蔓延的结果就象冲破河堤的洪水泛滥而最终毁掉所有人。早些时候,东北最常见的毒品还只是杜冷丁、土制鸦片,到后来更厉害的海洛因和精炼鸦片开始从南方流入。当然,在1995年时大部分混子还是以使用杜冷丁或医用吗啡为主。毒品的危害自不用说,谁都知道那是一条快速毁灭的不归路。
也有战犯沾毒,不过到一定时候就不能称其为战犯了。以前江北有个叫张胖的成名战犯,因为吸毒而导致虚弱,连刀都拿不稳只好改用枪,而且不务“正”业偷盗抢劫多过打架斗殴,到最后连枪也拿不动并最终死于过量吸食,死的时候一把骨头只剩几十斤了。冯刚他们这伙没有沾毒的,皆因冯刚他们几个早年看过一部宣传禁毒的电视专题片《中华之剑》,当时大伙被电视里面吸毒者那一幕幕凄惨骇人的画面所震惊,于是达成共识,谁也不碰那玩艺儿。
只过了一会儿,四赖子就精神抖擞象换了个人似的出现在周横面前,又开始他喋喋不休的叙叨。四下无人,他这回更不用顾忌全没了刚才的鬼祟和遮掩。聊了一会儿车到锦州,之前坐在他们俩附近的那群民工扛着行李下车,四赖子凑热闹似的跟着下了车。周横以为他只是下车吹吹风透透气,没想到几分钟后当车开动,四赖子走回来时摊开手掌在他眼前一晃,周横注意到四赖子手里有一个旧手帕裹成的四方小包,未扎实的一角露出薄薄的一沓钞票,四赖子嘻皮笑脸的张开嘴吐了下舌头,露出嘴里含着的小刀片。
“咋样?哥们活儿厉害不?”再伸舌头刀片已经消失了,四赖子若无其事有点显摆的说话,“老规矩,见者有份,咱俩分了……”
“我不要你全留着吧!不过四赖子我可得跟你说好,在车上这可是最后一次,你妈了个b我是在跑路!你要干活儿就别跟我整一起了,草你妈听见没?”周横恶狠狠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道,额头青筋暗显,不大的三角眼立起来发出摄人的寒光,他是真生气了!四赖子的这一手把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子又给揪上来了,万一四赖子在车上掉了,肯定也会把他牵扯进来,妈的,跑路还没跑出去就被铁路警察给逮了,那可是职业战犯会被垢病的奇耻大辱。
“行行行行,横哥,我错了行不,你别生气啊……”四赖子赶紧陪笑脸说好话,“我……我这不也是等人下车时才动的手嘛,本来也没想在车上干活,这疙瘩也不是咱们自个的地头这道理我明白,就是刚才咱俩喝酒时,坐旁边那个屯二迷糊露了“宝儿”,小机吧样的以为把钱缝在裤衩子里我他妈就看不出来了,整地我他妈有点扳不住手痒痒呵……”
“行啦行啦,”周横不耐烦的挥了下手,表示已经原谅他了,抽了一口四赖子刚递上来的烟随即恢复常态并有些好奇的问了句:“操,缝裤衩子里的你他妈也能看出来?你透视眼啊?”
“这你就不懂了,干我们这行眼睛得贼尖贼尖,讲究的就是眼刁手急,还挺有学问的呢,好比如说谁身上要揣了钱,就会忍不住想着护住,经常用胳膊肘夹一下或用手摸一下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掖多深都没用,大概整明白在哪儿就好办了,找机会用手这么一探,挤一下撞一下就基本八九不离十。”四赖子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最后竟然把身子靠过来把隐藏在另一只胳膊下的手探到周横身上,周横下意识的躲开。
“横哥你连我都信不着啊?你那点钱在裤腰里别着呢,早看出来了,不过有我在你的钱肯定保险,谁他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操他奶奶的咱们整死他!”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深夜,列车驶过漆黑的旷野,昏白的灯光在路轨两旁留下斑驳的流影急速向后掠去,陆离眩目得让人无法直视。四赖子说得太久终于萧停了,回到座位上用衣服蒙住脑袋很快就鼾睡过去;周横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趴在小桌上沉沉的睡着。他累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太突然太意外,也是该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周横突然惊醒,橡皮筋一样猛的从座位上弹起来,脑袋重重的磕在旁边的玻璃窗上发出嗡的声响,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有好半天他都没办法从刚才的惊恐中挣脱,张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的呆楞着。又是那个可怕的梦!一个折磨了他十几年从未离开过的梦魇。梦的内容其实非常简单,从头到尾就是一双没有面孔没有身子,孤零零悬在半空透凸于各类背景下的眼睛。除了周横谁也无法领会到这双眼睛的可怖之处,底色灰白睁得很阔很圆,混浊金黄的瞳仁放射出怨毒阴冷,让人打灵魂最深处往外翻涌的极度不舒服和最颤栗心扉的寒意,而且如影随行无处可逃。
周横的父母原来都在农村,早年为了生计带着周横来到这所城市。当时恰逢省机厂最辉煌的时候,大兴土木搞建设,夫妻俩经人介绍到省机基建科下属的工程队当临时工。周横四岁的时候,他妈妈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丧生,她在进行混凝土作业时由于未按操作规程操作,致使露出安全帽外的头发被缠绕,并卷入了搅拌机变速箱里当场死亡。由于她的临时工身份,厂方不想占用当时宝贵的安全生产事故指标,就向周横的爸爸提出私了,两条路,一是拿笔钱走人,二是给一个正式工名额上班。周横的爸爸选择了后者,进省机厂当了名普通工人。
周横对自己小时懂事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因为从未有人说起过,但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却刻骨铭心,他的生命仿佛也是从他妈妈死后才真正开始的。
处理老婆的后事、办工作、上岗培训、落户口都是挺麻烦的事儿,尤其对老周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来说,就更象是场天塌地陷般难以承受的灾难了,况且他还要带这么小的周横。
最开始的一个月,老周不管不顾的把小周横锁在小屋里,任其在阴暗狭小又潮凉的一铺小炕上摸爬滚打自生自灭;有时中午赶不回来,他就干脆给周横留点吃的喝的;周横记得当时大部分都会是一张饼,加上一个连皮的都没剥的煮熟土豆,上面抹些豆瓣酱。那饼一般都会象铁饼一样的坚硬,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咬动,而土豆凉了会反生,噎得他不停的打嗝,还不停的放屁,放出来的屁会有股粘糊的酱味,奇臭无比。长大后周横从不吃土豆,就是因为对小时候曾经放过的无数臭屁不堪回首。还好那时候炕头地下有个便盆,让周横不至于在屎尿里打滚,但从没人给他擦屁股,弄得他当时以为人类拉屎就是不擦屁股自然风干的。
可想而知,每次老周回到家中看到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小周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到处是饼渣酱渍,脸上泪痕鼻涕痕累累,满屋臭气满炕狼籍,让刚刚体会丧妻之痛的老周更觉凄凉,但老周是一杠子压不出个响屁的老实窝囊人,除了体力活别的一概不会,还不太爱说话。老周是山东人,年轻时跟着弹棉花的舅舅在关东四处浪荡,来到周横姥姥家所在的村落,被嫁不出去的周横妈看上,入成了倒插门的女婿,周横姥姥家有六个闺女,无一男丁,于是老周作为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为周横姥姥家的日常生产耕种鞠躬尽瘁累死累活,直到其他闺女也陆续成家而农村也实施联产承包,因为分得地少才在周横妈妈的倡议下一家三口走出来,象一路辛苦迁徙的侯鸟。要是周横的妈妈不中途掉队会怎样?尽管人生从来就不接受这样的假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周横的命运将为此而改变,没有“豺狼”更不会有东大营的一切。
一个月后周横的姥姥来帮老周看周横了,直到几个月后老周把小周横送到省机幼儿园。
如果打开周横记忆的锦匣,去寻找过往属于那段日子的影象,然后象电影一样投射到雪白的墙上,一切会这样上演:依然脏兮兮的小周横在炕上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爬着,去寻找曾经的铁饼和土豆,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是曾经属于他的姑且算作玩具的所有东西;小周横每爬一步都会怯怯的去寻找他的姥姥,小屋内那盏昏黄的小灯灭着,从一扇小窗中透入的微弱光线让屋内显得暗黑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当然也包括一直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姥姥,但却总可以清晰无比的看见姥姥的眼睛,那双眼睛毫无生气的发出摄魂逼人的幽光,小周横满脸惊悸的停下,小嘴一瘪想哭,却并不敢真的哭出来,屋里悄无声息寂静得可怕,姥姥似乎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而且总是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坐着不发出一点声响,但她那双眼睛会动,紧紧追随小周横,使他终究受不了咄咄逼人的压力而停了下来,屏住呼吸默不作声渐渐凝固成了黑暗中另外一座石雕。
到小周横被送到省机幼儿园,他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破坏欲望极强,让所有人倍感头痛的淘气坏孩子。
爸爸长年倒班,从小到大有很长一段时间,周横都是晚上一个人睡在家里,那双眼睛的恶梦一直上演从未停止过,在梦里他总是跋山涉水翻墙跳楼的不停逃跑,但即使用尽全部气力也无法摆脱那双眼睛的纠缠追逐,梦的结局一般是在最后那一刻,周横筋疲力尽之时惊恐万状的回头望向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会象电影里外星飞碟那样悬在空中发出一道蓝光,整个世界突然刷的进入完全彻底的黑暗,除了那双眼睛!每到这时他都会大汗淋漓的惊醒。为此他总在睡前给自己留一盏灯,逐渐变成了一个固定的习惯,他只想从恶梦中醒来时可以看到光亮。
周横一生只怕过两个人,姥姥排第一,另外一个就是曾经对他百般追杀的少年冯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