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第二个学期，我突然休学回家。

原因非常简单，当我寒假回家时，突然发现我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由于我父亲负责的一个项目在采购原料时没有摸清楚对方的底牌，结果对方把几千万的资金卷走后扬长而去，并且出国，报警无门。公司震怒，我父亲职务被罢免，同时又让限期还清债务。我爸爸欲哭无泪，我们只好搬出原来的房子，去乡下和我舅舅住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开始疯狂地攻击每一个奚落和嘲讽我们的人。我爸爸头发一夜间花白，整日唉声叹气，抽着档次越来越低的烟。我主动提出了休学，我说：爸，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念书了，我和你一起还债。我不怪你，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样子就好。我不恨你。

我看到我爸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同时他眼中开始有泪花闪动，但随即就把头低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们心里还充满了希望，认为从哪里跌倒，就应该从哪里爬出来。为此，我们开始了艰苦的诉讼过程，我们不停地请律师，很多律师根本就不愿意接手这件事，因为诉讼难度非常大，对方去的国家的关系和我国关系一直很紧张，我们断没有通过国际关系的渠道把款追回来的可能，于是我们只好通过国内的途径，想方设法查到对方在国内的种种关系，然后又希望借用媒体的力量施加压力。几个月下来，陆续追回来了一点资金，但是只是杯水车薪。我们继续去讨要，几次对方的家人破口大骂，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又说钱在人家手里，跟他们没有关系，甚至我们还曾经受到过不明身份的人的围攻，几乎出事。

开始休学的时候我给宿舍几个人打电话，说我不念了，他们还不肯相信，直到开学好几周我仍然没有去上课，他们才有点相信，不住地打电话给我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耐心给他们解释了几遍就挂掉电话，但是他们不一会又打过来，说我是不是忽悠他们。

我也给苏寻打电话，说我不念书了，希望她珍重，苏寻相信了以后马上就哭了，说我怎么能这样，我心烦意乱，说我怎么能知道是这样，她才不敢哭了。她又抽泣着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回答很含糊，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如果回去一定还回去找她。

那我等着你，我一定要等你回来。苏寻说。

这句话其实已经确立了我们的关系，我莫名其妙也就答应了，这是那个时候发生的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在我失去一切以后，得到了一个女朋友。但是我却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苏寻，我答应她或许是敷衍，或许还有别的想法，或者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毕竟答应她了，我还是很感激她，在我什么都失去的情况下，她仍然可以跟着我。

我们在六月份终于得知那个人可能回国，于是我和我爸提前行动，在那个人开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他，他开始想开车冲过去，但是我们站在路中间，不让他过去，他也不想出人命，只能拼命地打喇叭。我爸爸颤颤微微走过去，敲他的窗户玻璃，让他出来说话，由于过于愤怒的关系，爸爸说话已经不利索，他的身躯佝偻着，极力想把他从车里拉出来，他已经略显消瘦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他已经像枯骨的手向前伸着，从车窗里探进去，紧紧抓着他的衣领，仿佛抓着悬崖边的一颗突出的小石子一样。就是那个人，他毁了我们的一切，毁掉了我们的财富，毁掉了我们的名誉，尊严，还有所有的自信。

这个时候那个人猛得把车门往外一推，发动车子想跑。我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已经变灰，手捂着胸口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的血猛然全部充进脑子里，我大吼一声，疯了一样扑过去，恨不得当场把他生吞活剥，他想把车窗摇上去，我立刻把双手伸进去，车窗就夹住了我的胳膊，我抱着他的头，咬牙切齿要把他揪出来，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把车门又拉开，他无计可施，随手抄起尚未熄灭的烟头猛得烫我的手，第一次我吃疼稍微松了手，但是第二次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宁可手没了也不能放过他，终于把他从车里拔了出来。然后我疯了一样向他攻击，立刻把他打得满脸是血，满地打滚。我几乎恨不得杀了他，这时候来了几个人把我们拉开，我依然不依不饶，用力伸出脚踢他，我爸爸把劲缓过来了，走到我面前，打了我一个耳光，骂道：你想杀了他吗？

我满脸泪痕吼：你让开，我要他的命！

我爸爸又踹了我一脚，说：你杀了他也没用！

我惊恐地看了他一眼，我爸爸威严无比地站在我面前，尽管他已经苍老，但是他还和我孩提时代一样的挺拔。也就是这个男人，他可以陪着笑脸去接受别人一次一次的屈辱，也可以点头哈腰去接受别人可怜的施舍，却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去报复自己的仇人。我终于无力地倒下了，任由泪水长流。

刚才那个人趁机过来踢了我两脚，又把脚踩在我脸上，狞笑着说：小畜生，你不是很厉害吗？起来啊，起来接着打啊，老子让你打，起来啊！

我爸陪着笑脸说：还是孩子呢，您别生气，消消气，消消气，啊？说完他抽出一支讨好地递给那个人。

那个人不屑地看了一眼，说：老子会要你的烟？说完他伸手一拍，那支烟就被拍掉了，滚在我身上。

我爸爸的笑脸凝固在那里，我已经没有起来继续打人的心思了，只是让泪水一任长流。我第一次躺在路上看着天空。那天的天空异常地蓝，一丝白云都看不到，只看到几只鸟儿惊慌失措地飞过。

警车来后，我被押进了车，然后被拘留了10天才放出来。

最后官司还是打起来了，这一次官司异常地顺利，那个人同意返还现金，但是他说他在国外挥霍了不少，所以不能完全返还。最后还差了20万，他表示没有办法了，他砸锅卖铁也没有办法还了。

官司只好这样不了了之，我爸满心以为这样以来，我们失去的东西都会回来，但是他到了公司时，才发现已经物是人非了，早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连公司经理都换人了，新来的经理倒是很和气，说款项既然已经追回来这么多，公司看在他以前的贡献就不追究剩下的20万了，我爸爸也已经老了，以后可以每个月可以到公司领取一点退休金，我爸爸着急了说我还得干下去，我儿子还在念书，我不能让他辍学啊。经理马上变脸，拉长声音说：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干动吗？现在原来的经理已经走了，是我说了算。不追究剩下的20万已经不错了，还每个月给你发退休金，你该知足了。别不识抬举，走走。说完他像轰苍蝇一样把我爸轰了出来。

我爸回来后大病一场，原先花白的头发彻底变白，肺病更加严重了。等他可以下床活动了，就眼泪汪汪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你爹养不动你了，以后你就得靠自己了。

我们从舅舅家搬了出来，舅舅家也是一大家子人，经济本来就紧张，我们也不想成为他家的负担。我们重新回到了城里，租下了一间矮小的平房，我爸利用年轻时学的手艺在街上给别人修皮鞋，我一时间找不到事情可做，只能在家里呆着。

那个时候我分外怀念我以前的日子，天高云淡的中学时代，闲云野鹤的大学时代，想念大一我们一起进学校的室友，怀念我交到的好朋友。每次想到他们我都会很难过，如果是在夜晚的时候，眼泪还会流下来。已经又到了六月份，他们应该忙着复习应付考试了吧，是否还在宿舍里热得无法入睡，是否还在宿舍抢我发明的半自动喷头，或者早已经将我彻底忘记，苏寻还好吗？虽然已经是我女朋友，但是我没有真正和她在一起过哪怕一天恋人应该过的日子。想到这里我都会无比心酸。

有一天我无所事事向城外走去，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郊区，郊区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麦田，还看到一望无边的野草。当时正是傍晚，一辆火车呼啸着从翠绿山野间穿过，我目瞪口呆看了很久。我的理想应该是在远方，是随着火车一起奔向远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