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
我每日白天死命干活,晚上蒙头大睡,人一累起来,就没有闲暇去想念家和学校。我和我曾经认为的臭民工混在一起,现在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反倒认为我这个职业是非常的高尚和伟大。城市里的一栋栋高楼大厦,如果没有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工作,根本不可能树立起来。本质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工作是值得自卑和骄傲的,白领如是。民工如是。
我和老陈的关系最好。老陈来自陕西,由于附近工厂污染太严重,吃不上水,所以他和媳妇分道扬镳,放着家里的地不种,出来闯世界了。他媳妇在河南开了个面馆,儿子现在也在那里上学。我惊讶的说那不比你在这里风吹日晒要好受得多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受罪了,老陈说三年前她嫌我没本事,挣不到钱,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三年多没回家。她还好有点做面的手艺就自己开了个面馆,我出来当民工,跟了三个老板,第一个是个煤矿老板,结果发生矿难,死了不少弟兄,老板跑了,他命大,那天正好偷懒没去开工,所以免遭一死,后来政府给了2000块的抚恤金,然后就不管了。后来又跟着一个老板,老板不给好材料,结果楼盖起来半年就倒了,死了几十个人,老板给抓起来了。现在跟着的是第三个。我说你命运倒挺坎坷的他说坎坷个p,每个人都有那么个破事就看怎么处理了。这时候他站起来说,走,开工。
元旦的时候,工地给放了一天假。我们兴奋不已,累了大半年,总算能有点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了,我打算去买件厚点的线衣,老陈也准备买条裤子。虽说上海的冬天不会冷到哪里去,沿海城市都这样。但是毕竟我来自北方,北方人其实比南方人更怕冷,只是北方人穿得多,所以看起来像是不怕冷的样子。仅此而已。
我们大清早就起来,然后去旁边的小河里接了几桶水过来认真洗了个澡。我认真把身体擦洗一遍,直到皮肤发红为止,然后我从行李包里取出几件干净的一直不舍得穿的衣服,老陈也特意穿了一身能穿出去的衣服,虽然很破旧,但是比起工作服不知道要好上几个世纪,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公共汽车上人多得吓人,元旦大家都乐意走出去。老陈被挤得直翻白眼,车子走走停停,过了几站下了不少人但上来了更多人,终于我们站了不知道几个世纪车厢后面有几个人站起来了,我和老陈都很兴奋。等那几个走了后,我和老陈一屁股坐上去,都不约而同地想:真他妈的爽。
这时候从前面走过来一个穿白色上衣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一抬头就注意到她。我不由得心神荡漾一番,心想如果是在学校的话,一定是个“花”级的人物,如果我现在还在学校混,那我一定去泡她。正这样想着,那女生往我和老陈这里看了看,回头对一个戴眼镜的小白脸说:老公,他们占我们座位。
后面那个小白脸就像是发现猎物的猎狗一样,马上就窜了过来,然后对着我和老陈用方言哇啦哇啦一番,我没有听明白,但我转头看看老陈,发现老陈的脸色变了,于是我转头对那小白脸说:这位同学,请你用普通话对我讲话,我是外地人。
小白脸在我脸上稍微扫一下,改用普通话说:那我就再说一遍。听好了两个乡巴佬,我老婆说你们占了我们座位,所以请你们现在让一下,好不?
我顿时怒从心头起,老子长这么大,还头一次被人叫成乡巴佬呢,我看看他身上穿的仿冒的kappa运动服,冷笑说:你哪里混的,用这种语气说话!
他说:我复旦的,你知道不知道?怎么,不知道,没办法,老婆,俩民工,不知道复旦也不能怪他们。
我不由笑了起来,我说:复旦能出你这种人才,亏了复旦这个名字了。
他马上张牙舞爪道:两个臭民工,占我们位子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他妈的你配在这里跟老子说话吗?
我拍拍座位说:不错,我他妈就一民工。民工怎么了,民工也是人。你老子从小没教过你吗?是个人权利就是相等的。你他妈是不是从小就让捡来的,还是挑粪长大的,有人养没人教?
他立刻恼了,说:他妈的两个破民工,他妈的两个破民工……
我刚想再说什么,老陈在旁边拍我肩膀,说:小刘,起来,我们让座!
我惊呆了,转过去像是不认识的看着他,我半晌才说:老陈,你疯了吗,你脑子坏掉了,你居然让我们给他们这两个人渣让座……
老陈平静的说:我没疯掉,我们让座吧,反正我们也快到了,站那么久也过来了,不用在乎再站一会儿。
我说:那你让吧,我才不会给他们让……
老陈抓紧我的肩膀,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起来,让座!
我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就站起来。老陈也站起来。我一直低着头,经过小白脸时他嘴里轻蔑地笑了一下,那一刻我几乎咬碎了所有的牙齿才没有让眼泪滚落下来。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同样是人,为什么我们要给两个如此素质的大学生让座,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民工吗?仅仅?
下车后我几乎想掴老陈一个耳光,我用全身的力气冲着老陈吼:你他妈的有病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凭什么给那样两个人让座?你说啊,难道就因为我们是民工,你连自己都看不起你一个大男人你还好意思活在世上,你说啊,他们是你爸还是你妈,凭什么他们就可以骑在我们头上……
老陈解释说:他们是大学生,在我们村里,他们就是秀才,是要吃皇粮的。
我几乎要跳起来了,我差点喊出来:难道他们是大学生,我就不是吗?我也是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算个p……
老陈说:还有,我就是从小挑粪挑大的,我没有念过书,我也是有人养没人教。
我硬生生把我的话吞进去了,老陈说完那句话就走了,老陈走得异常地艰难。我追过去,看见他正在用手背擦着眼眶。那一刻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返回后老陈沉默了许多,经常看见他自己蹲在大树边抽烟,我知道他是想起自己的伤心事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平时将它深深压在心底,当有一天被解放出来时,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可以立刻将自己吞噬。即使是民工。
老陈过了几天后对我说:小刘,我要去河南看看我老婆,你有没有要让我给你带的东西?
那天老陈显得非常开心,我也被他逗乐了,我说:不用买了,我也要存点钱好回家过年。你给老板请假没有?
他点点头说请了。然后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去坐上了去上海火车站的汽车。
第二天深夜的时候工头突然冲进来向我们吼:都他妈的给我起来,都他妈的别睡了,全部起来,跟我起来,全起来,那个谁,还在睡呢,起来起来!
我们赶到医院时老陈已经死了,死于失血过多。老陈媳妇和儿子在走廊里哭得死去活来,我一看到这个情景就瘫坐在地上,脑子嗡嗡地响,我一点悲伤也没有,只是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竟然一天不见就撒手人寰?
在老陈老婆号啕大哭的讲述中,我们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过程。
老陈坐上车后一心想着去上海火车站,但是他不识字,车走了几个站后就已经迷路了,他有不肯问人,到了一个站台他迷糊就下车了,下车后发现还在市区,他又看不懂站台牌上的字,于是他就没有目的地走,希望能走着走着就走到火车站,但是上海何其大,他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居民小区里。他觉得累了,就想休息一下,于是他走到大理石台阶上,放下包袱,盘起腿开始抽烟。一会儿,对面走过来三个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