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男生中流行一种纸片游戏,叫“捉贼”,每次至少要七个以上的男生一块儿玩。玩法是这样的:用硬纸片做成七个小方块,每块上面写上一个字,分别是“官、打、贼、捉、兵”。由组织领头的人将纸片向空中一抛,参加游戏的人纷纷抢纸片。在抢纸片结束后,抢到“官”的便要求各人都把自己抢到的字报上来。抢到“兵”的就报到“我是兵”,抢到“打”的就报到“我是打”,抢到“捉”的就报到“我是捉”,如此类推。“官”就命令“兵”找抢到“贼”的人,由“捉”将“贼”捉到“官”的面前,“官”就下令由“打”执行打,如何打,打多少下都是“官”说了算。这个“打”也只是意思到了就行,不能真打。当然,也有演变成真打的。看到他们热闹非常的情形,我也想参与进去,但我是一年级的小字辈,没有资格。自从《杨根思》落到了大柱手中以后,我才有了参与的资格。不幸的是,我常常捡起来的字是“贼”字――那些个子大身体壮的一般情况下都会抢到好字,即便抢到“贼”字也可以扔掉,再去抢别的字。我一开始也不想捡“贼”字,但不检就没办法参与。只好捡了几次“贼”,挨了几次打,但当这样的“贼”心情好极了。
经过几次游戏,我发现“官”字总是让大柱捡去,他每次都神气活现地指挥人捉“贼”。我感到奇怪,怀疑他捣鬼。于是我就开始注意观察大柱抛纸片的动作。有一次,我发现他果然是先将“官”字藏起来,将别的纸片抛出去,装模做样地和大伙儿抢两下,然后将“官”字亮出来。我忍不住地大叫了一声:“不行!大柱你耍赖!”
大柱将高举着“官”字的手臂落下来,问:“你说谁耍赖?”
“你!你把‘官’字藏起来了!”我大叫道。
“你胡说!看我不打你狗日的!”大柱立即朝我扑了过来。
我那里是他的对手,拔腿就跑。大柱从后面就追了上来。他腿长脚快,眼看就追上了我,伸手要抓我时,我灵机一动,往教室后边跑去,钻进教室后面的一片树林里,绕着树跑起圈儿来。正跑着,只听得身后“吧唧”一声响,随后就是“哎呀”地一声叫唤。我回头一看,大柱爬在了地上的树叶里,胖胖的脸蛋上有两道血印――那是树枝划的。原来树林里堆积了不少落叶、树枝,有的地方踩上去是虚的,容易打滑――大柱就是被滑倒的。我吓了一跳,停下来站得远远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围的大伙儿“哗”地乐开了,笑成一片。
大柱恼羞成怒,迅速爬了起来,再一次朝我扑过来。我急忙转身就要跑,不料“砰”地一声迎面碰在一个硬硬的东西上――原来我忘记身后就是一棵树的事儿了。只觉得脸上奇痛,用手一摸,有鲜红的血迹――嘴唇和鼻子出血了,痛得我直想哭,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无法哭出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大柱却不依不饶,过来就捅了我一拳,但能感觉到那一拳并不是用力打的。我依旧紧闭嘴唇,泪水依旧流淌着。大柱倒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虽然再一次举起了拳头,在我眼前晃了一晃,说:“看你还跑不?谁让你跑来着?”言下之意,你碰到树上的事儿可别赖我。
这时,茶姑不知从那里听到了风声,急忙跑了过来,看到我嘴也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二话不说,一把揪住大柱的耳朵:“说!咋回事儿?好好地为啥打人?走!到校长那儿去!浦娃,你也来。”一边说着一边揪着大柱的耳朵往校长办公室走去。大柱的耳朵被她揪住,反抗不得,嘴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好乖乖地跟着走。我一边走一边擦眼泪,跟着他们到了杨校长的办公室。
大伙儿一看事情闹大了,一个个都悄悄地散去了。当然有不少人是悄悄地笑着散去的。
大柱到了杨校长那里,杨校长冷眼看着大柱:“咋?今天又惹事儿了?”
大柱觉得自己委屈,连忙说:“我没打人。”
“那浦娃为啥哭了?”
“浦娃是自己碰到树上碰哭的。”
“胡说!我去的时候看见你正拿拳头打他呢!”站在一旁的茶姑急忙说。
“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是吓唬吓唬他。”大柱分辨说。
杨校长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是不是这样?浦娃。”
“我是碰到树上把嘴给碰破了,是树把我碰哭了。但是,他玩游戏捣鬼,我揭发了他,他就要撵着打我,我没办法就跑,这样我才碰到树上了。在我碰到树上以后他还打了我一拳。”我气愤地说。
“大柱,浦娃说的对不对?”杨校长又问大柱。
大柱不吭声。
“你耍游戏捣鬼对不对?打人对不对?说话!”杨校长的声音高突然高起来。他对大柱的这种态度显然不满意。
大柱还是不吭声。他还是觉得委屈。
“去,站到操场上去,这一节课不要上了!”杨校长气得吼了一声。
大柱一声不吭地走出校长办公室,脸上似乎洋溢着自豪或者胜利的微笑,甚至有一种李玉和赴刑场时那种雄纠纠气昂昂的气概,快步走到操场的正中央,面向正殿,站了下来。
虽然已是春天,但那天没有太阳,风也不小,所以外面还是很冷。大柱平日自恃骠肥体壮,穿戴就很少,今天站在料峭的寒风里,一开始还没有感觉,半个钟头以后,他的嘴唇开始发紫,单薄的衣裳下壮实的身体开始发抖。但他依旧昂着头颅,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有点发青的脸上仍然是阴沉沉的。他就这样站着。
第一节课结束后,杨校长说:“去,回去上课去。”他似乎没有听见,继续站着,嘴唇已经完全发紫,这样又站了一节课。
第二节课结束后,是课外活动,我和同学们在操场上打球玩耍,在他的身边跑来跑去,他熟视无睹地站着。茶姑走过去劝他:“好了,别使性子了,耍去吧。”他还是不理睬,依旧站着不动,但鼻子里开始抽动了。
天渐渐地黑暗下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柱依旧站在黑暗里,迟迟不肯回家。他的父母找到了学校,一边抱怨着杨校长,一边拉儿子回去吃饭。杨校长在一旁陪着笑脸解释,一边也劝大柱回去吃饭。在拉拉扯扯了约摸一个钟头之后,大柱才慢慢地往家走。尽管肚子已经很饿,大柱还是走得很慢,甚至是一步一顿。之所以不是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目的是为了给别人看看――今天我是多么地冤枉,多么地痛苦啊!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大伙都知道大柱玩游戏将“官”字藏起来的事儿,只是不说罢了,一说就要被开除出游戏圈子。
我才知道我的聪明是多么地愚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