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的并不是中官,两对锦衣侍卫排开人群,护送着头戴翼善冠,穿金织盘龙亲王常服的李走到了公堂上。
李的脸色比平日里还要严竣,他淡淡的撇了一眼惶恐的张洎,双手从身后侍卫捧着的描龙金漆托盘里端起了一道玉轴七色织锦的卷轴圣旨。
看着这道圣旨张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本来在他心底还有丝希冀,希望一切只是秦宸的胡言论语,只是见事情不妙用来拖延时间的借口。可惜这道圣旨粉碎了他仅存的幻想。
玉轴七色织锦的圣旨只颁给一品或者超品的大员。张洎没有接过玉轴的圣旨,就算是他在南唐年间,最得宠的时候也没有这个荣幸。更何况现在的他只是四品开封府尹,只配接黑牛角做轴的三色圣旨。
这道圣旨显然不是颁给张洎的,可是在开封府的公堂上,除了衙役书办就是在押嫌犯,又怎么可能有一品大员的存在。
随着一声平淡却不失恭敬的“营国公福明接旨。”一身囚衣,形容萎顿的福明顿时显得富贵起来,他直起身,恭谨的站好,又大礼下拜,顿声应道:“臣,福明接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没有人理会失意的张洎。大堂内外的人只顾着陪着福家的人下跪,艳羡着听着这不属于他们的奖赏。
秦宸听不惯骈四俪六的句子,听了几句皇帝对福家的褒奖溢美,心就恍惚起来。在江上和池州的日子里,秦敏对他很用心,把秦家在朝在野的关系都交代了一番。可是那些人里面不包括张洎,不管是可以利用,还是需要提防的人里面,都没有张洎的名字。
秦宸不明白张洎那偶尔的善意从何而来,只是他知道自己不可以也帮不了他什么。每个人的命运都已注定,不管是在前生,还是今世,南唐君臣注定是个失败的群体。
秦宸的心思在李念到那些赏赐的时候转了回来,两座国公府,两份国公俸禄,两份封地,福家已然成为皇甫家之后的第三大豪门,也是皇帝最信任的豪门。
皇帝显然是觉得明代的官制也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他又设了一个内务衙门,主管皇家的安全以及一切买办事宜。这赫赫有名的内务总管自然是落到了福明的头上。或许今天的朝堂不止一处的动荡,想想还在天牢里的工部官员,再看看李身上崭新的亲王服饰,秦宸暗自估摸着还有谁在这里面落到了好处。
李带来了三道圣旨。这道旨意宣读完,他躬身把圣旨送到了福明的手里,恭谨的把他扶起来。自然有中官上来请福明后堂更衣。
李在剩下的两道圣旨上迟疑了一霎,还是捧起了一道黑轴白绫的旨意。“罪臣张洎接旨。”
阴险邪僻攻讦同僚;因私废公广受贿赂;荫附皇子希图富贵;糊涂昏愦愚戆误国。。。一句句诛心似的词语把张洎从麻木中唤醒,又像是钩镰一样把他的脊椎骨一块一块的从身体里剔出。
李看也不看一滩泥似的张洎,任由侍卫把他拖走,又拿起了一道圣旨。这回是玉轴五色,一样是颁给一品大员的圣旨。
随着一句“兴国公福瑾接旨。”秦宸终于惊诧起来,他瞠目结舌的看着福瑾。连一双云台履也买不起的福瑾,早晨刚蹭了他一笼包子的福瑾,比葛朗台还他母亲的葛朗台的福瑾,竟然是钱多的冒泡的国公爷!
这回没有褒奖赏赐,也没有随兴攻讦。李只是简简单单的念了两句,就把诺大的开封府交到了守财奴福瑾的手里。
秦宸最终还是随着人流出了开封府的正门。熟悉刑律,知晓无数隐私的皇亲,想也知道日后的开封府大牢会多么的圆满。秦宸不想,也没精神为了一笼包子做福瑾虎头铡下的第一个祭品。
或者是碍于秦宸、林绪的存在,众人虽然兴奋却不敢喧哗。只是出了开封府的大门就有人狂奔起来,他们显然是等不及,要把这场官司显摆出去。多么难得的一场官司,竟然把法官大人审进了大牢;多么糊涂的一场官司,一代才子竟然昏头昏脑的审问出两位国公;多么稀奇的一场官司,辽国奸细竟然华丽大变身,成了本朝干探。。。不管真相如何,开封府的茶肆酒楼里又添了不少的话题。
秦宸不知道自己身上刚被按上奸猾的口碑,只是闷闷的任由林绪拽进了包子店里。
鹿家包子铺已经清场,八个锦衣侍卫紧握腰刀,凶神似的站在包子铺的大门口。被捋去官袍,带着锁链的张洎正愁眉苦脸的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在他的身旁又站立着四条大汉。与他的愁苦相对的是,从包子铺后堂的珠帘间传来的隐隐笑语。
秦宸没有随着林绪进后堂,他坐到张洎的对面,往他面前的杯子里斟满了酒,便默默的看着张洎。
张洎开始时还有些希冀,可看着秦宸年轻却淡漠的脸庞又改了主意。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谁又会为谁平白的做些什么。他不知道是谁下令把自己带到的这里,却知道秦宸此时想知道的事情。他牢牢的看着秦宸半天才道:“你很像你的三叔,不仅是样貌,甚至性格也有些相似。”
秦宸好奇的挑挑眉,见张洎狠命的灌了一口酒,便又替他满上。
张洎喘息了一声,看着静默的秦宸说道:“我和你三叔见过几面。我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只是庸碌,女儿却是好的,我本来想把她许给你三叔。。。只是他看不上我,认为我们不过是一群华而不实的草包,比清谈误国的魏晋名流还要无能的名流文人。。。可惜他那么骄傲,却死在他一直看不起的人的手里!”
秦宸虽然孤陋,却也只知道张洎身边只留着一个外孙,他的两子一女早丧,仅存的一个儿子却在老家养病。他定定的看着张洎,突然笑着说道:“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老先生对么?从前的是是非非太远,我看不过来,最近的么。。。先生又没有大错,一个养老的宅院总是有的。”
张洎慢慢的抿了一口酒,闷闷的说道:“你到底不是你三叔,换作是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的!”
秦宸不想追问往事,只是微笑,慢吟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看着张洎远走,林绪溜达出来,抱着膀子问秦宸道:“是你三叔唉,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到底是谁害死的他?”
秦宸却只是笑,说道:“知道了是谁又怎么样?我是爱美的人,对同好,哪怕是程序编造出来的同好也是有些香火之情的!”
虽说听着糊里糊涂的,林绪还是好奇的问道:“爱美?那糟老头子除了辣手,还能爱谁?”
秦宸却只是若有似无的笑着,美女、美味、美景、美文,如果不是为了美的享受,又何必勾引小姨子,进而气死在病中的老婆呢?说到底不过是个抗拒不了诱惑,做错了位置的家伙。一个被许多人惦记着,又惦记许多的早该死去,却不肯就死的昏愦老者。自己看戏就好,又何必再生事端。
尹由之正在后堂的后窗,看着汩汩的流水听着随侍说笑。见了秦宸她只是微笑,轻声解释道:“今天朝堂上的事情太多,耽搁了些时候,还好你把时间给拖过去了,不然福叔可经不起揉搓。”
秦宸怔怔的看着汴河上的画舫,一个裹着小脚的歌女正抱着琵琶曼声歌唱。半天秦宸才闷闷的说道:“你们又设立了内务府。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难道说有明一代对女子的摧残还不够,你还要把清朝的文字狱也搬过来么?”
尹由之不在意的耸耸肩,淡淡的说道:“只要能达成我的理想,就算是文字狱又有什么关系!”
秦宸皱眉,半天才嘲讽似的问道:“理想?你的理想是什么,一个只有一种声音的朝廷?一个除了奴役还是奴役的天下?”
尹由之失落的看着奔流的河水,失落的说道:“我不是没有看过那些关于文明的阐述。我也想能建立一个纯粹的法制的文明国度。没有皇族,更没有修真高高在上的国度。只是这个愿望却只是一个梦幻,根本就没有人支持我。同门、同宗、同族、甚至同在这天下生活的子民,没有一个人能帮助我!”
她抬头看着蹙眉的秦宸,带着些许的期待说道:“文明的兴起总是有与之相呼应的思想作为先驱的,只有用先驱者的鲜血唤醒愚昧,我们才有改变文明的思想基础。”
秦宸沉默,他愿意改变些什么,却不愿意做所谓的先驱者。如果改革必须要鲜血的话,那做个温和的改良派好了。他避开她殷殷的目光,扭头说道:“我看见你六哥的亲王常服了,看来你父皇选择了他,十二没希望了不是?”
尹由之的嘴角微翘,说道:“没有,我父皇认为亲王的俸禄太高了,只肯封他为郡王。郡王常服与亲王同。”
虽说是郡王,秦宸还是失落,胡乱的点头道:“是么?那现在新唐要掏两份亲王俸禄,两份郡王俸禄了?”
尹由之摇头,轻声说道:“是四份亲王俸禄,四份郡王俸禄。今天受封的还有十二和李。你看秦家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