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凡影就往村街跑。郦诺很奇怪：“昨天？……今天太阳西边出来了？”

秦岑摇了摇头，嗯了声说：“孩子到底长大了，孩子染上你这性子真的活受罪，幸好他想通了。”

凡影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从前的土砖青瓦房子换成了红砖洋楼，方或圆的木柱和青砖柱换成了混凝土，长廊变了样。青石桥还在，溪水仍然哗啦地流着，冲击着桥墩，淌过了桥洞。他看到爷爷仍然躺在大厅竹睡椅上，身下垫着那黑糊糊的印花被，跟漆黑的房子混成一片，看不见眼珠子，没有声音，那么沉寂，就如同没有人一般。

“爷爷”凡影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眼睛吃力地朝门口看，凡影走进去，他才认出人来，此时爷爷费劲叫了声“姬……你今天来啦呀……咳咳……咳……”他眼睛里不知是泪花还是光亮。

凡影走进房间，里头空荡荡的：一张床，床边案台上几个药瓶还没有变动，那是几个月前就放着的，其它什么都没有，死寂得让人害怕。

“一个快要进黄土老人，儿孙满堂，却没有一个在身边，哪怕不跟他聊天，就坐在旁边也行，就算呆在旁边看十分钟书，不理睬老人也罢，可现在，眼前的爷爷，作为他的长孙，能做些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对得起这倔老头吗？我身体里流的八分之一他的血液啊！但如果我是他的儿子我能怎样，我比不上爸爸做儿子的那片孝心。”

凡影走上前去，“爷爷您好好休息，都怪孙子没来看您，您会好起来的。”

“唉，姬……看到你们日子也安定了，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爷爷有点哀愁，含着眼泪说道：

“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你爸爸，从前我没有让你爸读书，现在自己的孙子能有出息也好呀！”

“嗯，我会的”。

爷爷喘了会，接着说，“是时候了，我也该走啦了，唉！”

此时，凡影的心也许较能贴近老人的心，他想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要老的，一个老人在要离开的时候，是多么希望亲情。是多么的恐惧、害怕，恐惧生命的尽头，村子里再没有人可以有如此的毅力坚强地说：“……把钱留着给孩子读书……”爷爷虽然躺着，却又屹立在他心头。

“没有人来看他，老人都害怕寂寞，怕寂寞的死去，死去的时候没人知晓，这是世间最痛苦的，最悲哀的，好一个‘儿孙满堂’”？

“一个人静静的，安详的离去，这种痛苦怎么能让一个卧病不起的老人去承受，”凡影打着寒颤。

爷爷要坐起，他向凡影示意。凡影托着爷爷的背，再搀着爷爷的手，才感觉若无重，发现爷爷骨架嶙峋，宽大的衣杉包着皮皱，皮皱包着骨头，若换了个陌生人，真叫人害怕，会觉得寒气逼人，仿佛古墓触摸到了骷髅。

“真的作孽，病魔逼爷爷走，还把他折磨得……”凡影的心很痛，受良心的谴责：“我能够对得起谁，自已，父母还是爷爷？对靥子也缺乏勇气。”凡影感觉对不起任何人，真的，能做些什么，越来越发觉自已在变，对着镜子发呆，隐约地看见，里面的不像自己，又不能认定是别人，他竟对着他犯愁，他在怨他。“恨我，说我没头脑，没骨气？我也承认，”他突然对着他冷笑：“难道每天就这么迷惘地过日子，没有道理啊，决不度得过且过的日子，这并非我的理想的生活。”

几天后消息传来：“爷爷最后一口气”。

凡影想骂传话的筒罐，叫他去死，“什么最后一口气，我爷爷不会死的……”凡影在怨恨，在乞求，在希望有侥幸。可不能挽住爷爷，他感觉特别的无助。

岁月不饶人……凡影狂跑，这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爸爸即使内心有多么想奔到老爷子面前，他也不会跑。

“爷爷你不要死，我错怪您啦，你不能死，您还要看着我去读书呀。”

爷爷嘴角留了一丝笑意静静的走了，他没有回答凡影的话，也永远都不能回答了。凡影哭了，爸爸没有说话，摸着凡影的头。

筒罐劝说：“都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活，这是命！”

老爷子闭了眼，三个儿子请了和尚，做法事。凡影不肯下跪，这么倔强，只因那次牛老师叫他跪在甘老师面前，这种一种耻辱让他还在没有缓过神来。

奶奶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与其说是大腿，其实小腿一溜上瘦的就剩两个空裤管，哪能算大腿？她呜呜的哭：“要知道你会比我先去，我真该多陪陪你啊！也不会与你分家，没想到……”奶奶一只眼睛湿润了，为什么春蚕至死丝尽之时，人们才知他出了力。

漫长的人生，短暂的暑假，爷爷离开了人世，他抽‘火炷’的后头有多少的哀伤，身体曾经历了多少的创伤，走过了多少的磨难与沧桑。他是个不善于言表的怪人，没有人了解他，凡影想到自己曾经跟爷爷又吵又闹，背道而行，就是坐在一个桌子吃饭，心也在叛逆。可现在，现在爷爷已经走了，什么也没带走，连他最喜欢的水烟斗也冷却了。乡亲父老，糊里糊涂的死去了，就连埋葬自己的地球是圆是方的都不知道，凡影暗自庆幸自己超越了上一辈的聪明，读书学了知识当然也是一种幸福。看到天上的月亮，说不好自己有一天还能爬上去，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呀！

和尚们做完法事，凡影独自一个人回家，远远看就红发在溪水边跟谁说着话。他被弟弟扁担百条渠道保释回来了。

“喂，你是谁呀，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洗什么头发呀。你到底是谁呀，怎么不说话呢？”“你说话呀，老太婆。”“我怎么就没有见过你呢！”

好一会过后，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人还是鬼？”

凡影仔细看了看，影子都没有一个，又竖起耳朵听，蚊子叫的声音也没有，“红发见鬼了呀！”

接连好几个晚上，凡影准时看到红发在溪边对话。想去叫他，可马上他又说完了。在守灵堂的那个晚上，红发如同中邪了一般，我这几天见鬼了，就在溪边，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老太婆在溪水边洗头发……”他可是从来不怕鬼的，幸好灵堂里有不下二十个人，大家本不想让他再胡闹下去，他说着说着脸色都变了，知道他不把话说出来会被吓得失魂落魄的。他接着道：“我三个晚上都看见她了，第一个晚上她什么也没说，我拼命喊，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只是那拖及水底的长发吓人；第二个晚上，我问了好久，我的妈呀，你们知道她说什么了么？”红发紧挨着墙边，可人还是在抖。“她说什么了？”凡影问道。“她说她的头发很脏，必须每天过来洗，而且……跟屎一样，太臭了，”“哦，”众人惊愕。

“那第三天呢？”红发显然差不多魂不附体，凡影还是要问，因为他最想知道这个谜底，兴许他想揭露红发是故意吓唬人。

“第三天，哦，哆嗦，第三天……你们可得想叫人备好一碗热姜汤……我要说了，快去！她说道，我的家住在人家自己新搭的茅坑下面，那人也太不像话了，老大的一个男人了，也不害羞，拉下裤子就骑在我老太婆头上拉屎……害得我天天来这里洗头发……”红发一口气说下去，生怕一停下，就再也不敢开口，或者口再也不能开，他就觉得，那老太婆是来找他麻烦的，因为他就是在前几天才新搭了个茅坑。

凡影觉得他应该是做多了亏心事，糟蹋了太多的女孩子，犯精神病了。小孩子对所有的希奇古怪的事感兴趣，凡影也就是在奶奶讲那些鬼故事的日子里长大的……虽然不寒而栗，但仍然不得不往下追问，好奇的听下去。叫人奇异的是，神和鬼怪在他们说来熟悉得像天天可以看得到的东西。初一、十五点香求神拜佛让村子里平白无故多出许多神秘色彩。

凡影多么希望某个女孩能给自己一点安慰！也许想着某人会好受些。偶尔问天：“我应该怎样做才好，在许多次失败之后，少了主张。努力的人总想进步，却不一定能到达终点；落后的人越是吃不得亏却更想挡住别人的去路，我可能介于他们之间。”

长大了看从前的自已，好像上天注定有这么一条路要走，无法改变，错误也终究不可更改。就好象事物在摆弄人，自已永远无法争脱，因为错得可爱，错就必然要犯下去。看未来，又觉得路有千万条，都待选择，老天好象对他特别宠爱，可路多如牛毛却是一种干忧，令他茫然，他不知道走哪一条，只怪自已只有两只脚，不能逐条尝试，管它三七二十一，一无反顾踏上一条荆棘乱石羊肠小路，冒险受伤也无所谓，何俱这前面会有断石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