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23日，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一阵粗暴的踢门声将睡梦中的吴福寿惊醒，他披衣起床，门还未完全打开，几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在李财成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涌进了那间破落的小屋。李财成不由分说几步跨上来就啪啪给了他几记耳光，口里恶声恶气地骂：“他妈的，敢勾引我婆娘。”然后对身后那几个彪形大汉说：“拉去祠堂，给他点颜色看看。”
在那个古老的祠堂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张张群情激愤的脸，刘淑珍披头散发地被捆绑在一根台柱上，身上鞭痕累累，背上插着一块木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打倒偷人婆刘淑珍！”在那里，他和刘淑珍被罚跪在敲碎的破瓷碗片上，不时有几个年轻人过来踢他们几脚，几个小孩子走上来朝他们身上吐口水，而他印象最深的是李财成在念休书时那洋洋得意的表情。
事情的起因只是前一天在井边挑水时，他见刘淑珍提不上那桶吊井里的水帮了她一把。
可就是这个小小的帮忙，让他低头弯腰，忍辱负重苟活了三十多年。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只是李财成随便找的一个借口，主要的原因是刘淑珍得了医生说的一种不能生育的病，而他的苦难就从那一天开始。
晚上，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头倒在自己家那张破烂的木板床上时，刘淑珍也被李财成一脚踢出了家门。
一个星期后，李财成再聚新人。一个月后，刘淑珍的父亲含恨身亡，刘淑珍在李家村里成了不忠不孝的女人，她几次想自杀，都被吴福寿及时发现没死成。
那段日子，吴福寿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秀兰身上，这个二个月前还是一朵水仙般清秀的女孩，嫁入李家后，忧郁得如一朵只在黑暗中开花的夜来香，来不及等到天亮，就已香消云散。
刘淑珍是他全部的梦想和希望，不管她有过怎样的经历，吴福寿都不在意，为了刘淑珍，受再多的苦他也愿意，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甚至庆幸刘淑珍被李财成休了，让他有了这个机会去关心，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吴福寿不顾村里的流言蛮语，顶住家族的压力，和刘淑珍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苦，刘淑珍依然忧郁得如一朵只在黑暗中开花的夜来香，既使是对孩子们，她也很少露出开心的笑脸，和李财成二个月的婚姻生活，夺走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她的眼神总是那么空洞，她的面容总是那么冰冷，对任何人都冰冷，包括吴福寿。她只是沉默地任劳任怨地干着农活。好象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那干不完的农活。
结婚后，吴福寿在出工时，村里的队长在李财成的授意下总是分最脏最累的活给他干，吃饭时，厨工也总是打份量不足的浮皮饭给他吃，再以后，分粮，分颗粒不饱满的给他，分地，分山穷水瘦的偏地给他，他含辱忍垢地活了三十多年，除了和刘淑珍相依为命，他一无所有，直到秀兰去了广州打工后，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秀兰这个孩子也吃了不少苦，才七个月就出生了，刚出生时象只小老鼠，长得又瘦又小，村里人都说早产儿带不大，她小时候经常生病，发烧，出生才三个月，因缺奶只好煎没糖的米汤给她吃，她哇哇大哭不肯喝，那时候村里有白沙糖的只有李财成一家，自己只好厚着脸皮想去借半斤白糖，却被李财成的老婆骂出了门，才半斤白糖，自己的人格，尊严还不值半斤白糖。尽管如此，平时见了李财成自己还得象条落水狗似的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总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被人踩在脚下了。没想到老天爷开眼，让他有了秀兰，有了今天的扬眉吐气，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啊。吴福寿欣然叹了口长气，忍不住骂了句：“狗娘养的，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我挺起腰杆做人了。”
吴福寿并不知道秀兰在给人家做二奶，他只知道秀兰的丈夫是个美国人，毛毛是秀兰的儿子，秀兰住的是洋楼，吃的是山里人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开的是当大官的人才有的小车，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村里人是因为眼红才说秀兰是―――吴福寿费力地咽了口痰，不去想那二个肮脏的字眼，连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就象村里的李寡妇，做婊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生个儿子出来，而且，秀兰的丈夫对她比村里的男人对自己的老婆好多了，每次从美国回来都会给她买大量的礼物，如果秀兰不是他正宗的老婆，那他美国的老婆难道不来闹事吗？
吴福寿由于长时间住在广州带毛毛，自以为对秀兰很了解。他从来就不相信秀兰真如村里人所猜测的那样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得来的钱是不干净的钱，不相信真如李财成老婆放出的风声那样说秀兰是在外面陪男人睡觉睡来的钱。他去过秀兰上班的办公室，亲眼见过她是靠自己工作赚来的钱。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秀兰带给他的享受，他也不因为李财成以前骂他绝后而彻夜难眠了。不是吗，自己的二个女儿比李财成那二个不中用的儿子强多了，女儿也真争气，头一个就生了个儿子，也是姓吴，虽然是个外国种，可终究是个儿子。只是摸不透淑珍为什么不用秀兰的钱，还要那样整天辛苦地忙碌，有福也不享，银行里那几十万，到死也用不完啊。有时他也想拿出一些钱来给村里修路修水，可一想到每年上面拨的款被李财成那一班村干部瓜分了，村民们背后不怀好意地议论秀兰，他就生气，就不想拿出一分钱来，就想眼睁睁看着大家挨穷。这个世界，好人难做，吴福寿想。
“他爹，回屋里睡呢。”就在吴福寿胡思乱想时，刘淑珍远远地看到他靠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在家门口远远地喊。
“嗯。”吴福寿含糊不清地应着，站起身提着椅子慢慢朝自家门走去，池塘边，只剩下一片蛙声一弯冷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