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李财成的家里硝烟弥漫，洁儿在摇蓝里扯着嗓门儿哭，桂花的房门关得死死的，李财成靠在竹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别人送来的白沙烟，脸上的线头僵硬如石刻，他老婆一边跺猪草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碰到鬼了，讨回这么个扫帚星，承包承包，包个鬼，桔子到这个月份了还只有大手指头大，刮一次大风就会落光，560000斤，连叶子一起摘也不够啊，老家伙，你当时哑了，不拦住她，这个家迟早要败在她手里。。。。。。”红燕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人家要做女强人只想出名，哪会管我们一家大小死活，哥也真窝囊，那么听话，要他出去就真出去了。我现在声明，今年暑假我是不会去山上守桔子的，你们趁早收起那如意算盘。”

“你快点想想办法啊，拍电报要海伢子赶快回来，真是翻了天了，把自家的男人赶出家门，自己在村里出尽洋相，以后还不晓得要做出什么吓死人的事来呢，在屋里有呷有穿偏不安份。。。。。。”李财成老婆一边对李财成说，一边站起来朝柴房走去：“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分家好，眼不见心不烦。”

桂花拴住房门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盯着帐顶，不理会外面的吵闹。她在想，这个社会在变，人心在变，公公这个支书也许做不长久了，村里人虽然见到他们一家人都是笑脸相迎，但公公在村里并不得人心，这个家现在全靠他撑着，一旦他下台，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吴福寿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秀兰能在广州赚大把的钱，赚比村里哪一个男人都多的钱，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喜海就不能？为什么自己同样是女人就不能在村子里做出点事来？喜海出去近半年了，不仅没有寄一分钱回家，而且总写信来说外面辛苦，以前靠在他爹这棵大树下乘凉惯了，出去连找口饭吃都找不到，还是在秀兰的关照下才在酒楼当了名保安，小叔子又那么懒，整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游手好闲，红燕又自私到极点，婆婆一字不识，只公公一个人绞尽脑汁维持这个家，可总有一天这棵大树会衰老的，倒不如趁他有权时自己撕破脸皮做点事，管它是赚是亏，天总不可能一年不下雨，只要八月中旬能下场雨，那片桔园就会有不错的收成。既使亏了，老头子也负担得起，他吃别人的还少吗？因为洁儿是个女孩子就拿眼色给我看，自已的儿子是秀兰介绍做工的还整天在家咒人家，我倒要看看你李家还能神气几天？不错，我娘家是穷，可穷得干净，穷得有志气，我谢桂花嫁到你李家就从来没因为你李家自豪过，当时如果不是我爹生病急需钱，我还看不上你李家呢？

屋外又传来婆婆的叫骂声：“哭哭哭，哭丧啊，我还死呢？”接着就听到“啪”的一声，洁儿的哭声更大了。

“女孩子就不是人了？”桂花再也听不下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将摇蓝里的洁儿抱起：“好歹也是你李家的人呢？”

“哟！牙齿倒利了，有本事就不要端我的碗走出这扇门。”婆婆也不干示弱，双手叉腰：“当初真是瞎了眼，千挑万挑挑回这么个败家子。”

“是啊，你李家有本事，想叫人走就叫人走，我可不是福寿婶。”桂花说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也不理会外面怎样的叫嚣，怎样的暴跳如雷。

“吴秀兰回来了。”她那辆红色奔驰不能开到家门口，只能停在离家还有二里路的桥边。但她一下车，这消息就象风一样吹遍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在这种穷乡僻壤，别说奔驰，就连班车也才一天一趟，车旁围满了流着鼻涕衣衫肮脏的小孩，他们摸摸这，摸摸那，好奇地东瞅瞅，西瞧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有看热闹的老人妇女，年轻人只是站得远远地观望。

“那是李家庄的吴秀兰呢，在广州嫁了个外国佬，听说很有钱。”

“就是李支书以前那个老婆的女儿吗？”

“哪里嫁，听讲是在那边卖x。”

“受了一辈子苦的刘淑珍现在可以享福了。”

“我家里那红叶妹子去深圳快一年了也没寄一分钱回来，都不晓得在那边干什么，信也一封。”

。。。。。。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太阳底下那些不同的表情发着光，流着汗，似一幅线条粗糙的木刻画。

秀兰四处看看，走到桥边一户人家说：“大娘，我将车暂时寄到你家几天，这一百块钱算是寄车费，好不好？”

“哎呀，我这堂屋空着也是空着，不要给钱了。”那位驼背老大娘连连摆手说：“你只管寄，想寄多久就寄多久。”

“这是应该要给的。”秀兰将一百块钱塞进老大娘的手里。

经过李财成家门前时，秀兰停了下，朝正坐在门口抽闷烟的李财成喊：“财叔，你家喜海带了封信回来。”

“嗯。”李财成看着穿着粉红色套裙，戴着墨镜的秀兰，没好气地接过信。心里暗骂：“不要脸的婊子。”倒是在里屋的桂花听到说话走了出来说：“秀兰回来了，到家里坐坐，喝口茶。”

“不了，下次再来坐。”秀兰笑着说：“嫂子有空来我家玩。”

“好哩。”桂花响亮地应着，眼睛却瞟着公爹手上的信问：“喜海在信上说了什么？”

“你自己看。”李财成将信递给桂花。桂花脸一红，但还是接过了信。李喜海的信很短，还不够一张纸，上面无非是写了几句他是秀兰介绍去做的保安，在那里很好，叫家里不用担心，今年不回来过年之类的话，在信的末尾才附上一句：“桂花母女还好吧。”

“这个没良心的，过年也不回来。”桂花将信揣进口袋，正想回房，刚巧碰上从池塘边洗衣服回来的婆婆，人未进门就大声嚷嚷：“海伢子带了封信回来吗？写了些什么？”

桂花没做声，公公却说：“问你好不好，他在那边好，不用你担心。”

“就这些？”

“你以为还有什么？”李财成没好气地说：“将屋里收拾干净，今天晌午乡政府的刘秘书要来讲收农业税的事，你去买点肉回来，他要在这吃饭。”

“钱了，乡里什么人来都要吃饭，村里又没补助金，我屋里又不是饭店。”李大妈牢骚满腹地向里屋喊：“燕燕，来帮我晾一下衣服。”

正躺在床上叫录音机的红燕懒洋洋地问：“娘，你又要去哪啊？”

“乡里那个鬼刘秘书又要来呷中饭，我要去李师傅那买斤肉回来。”

“噢。”红燕一听刘秘书要来，马上就来了精神，从房里出来将庭院晒扫了一遍，将一些旧衣服晾到院子后面，又换上她那条最喜欢的淡绿色连衣裙，将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画了眉，涂了口红，这才搬张躺椅放到走廊上，拿一本徐志摩的诗集装模做样地翻。房里的录音机正播放着《明明白白我的心》

李财成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窃喜，红燕这丫头看来是真喜欢上了刘秘书，到时候自己一定要旁敲侧击探探刘秘书的口气，如果他也有意，那以后我李家在村里的地位就如铜墙铁壁了。到那时，花点钱将海伢子弄到乡政府去，让三伢子做支书，红燕也转了正，哪个还敢小看我李财成。就连吴福寿这个老乌龟也不敢对我怎么样。他越想越得意，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好象久旱逢甘露，桔萎的生命又注入了鲜活的希望。连桂花承包桔子园这件不愉快的事也暂时丢在一边了。他抬腕看了看那块老牌的上海手表，十一点半了。为了给红燕一个单独见刘秘书的机会，他故意咳了一声说：“燕燕，如果刘秘书来了你告诉他一声说我去村里摸情况了，一会就回来。”

“嗯。”红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在书上流览，心里却在想，等会儿刘秘书来了我该怎样给他留个良好的印象呢？让他觉得我是支书唯一的小女儿，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他也不过是乡政府的一个小秘书，城里的女孩子是看不上他的，乡里的女孩子他又看不上，自己现在是民办老师，家境又好，配他也不会委屈了他，如果真的能嫁他，也许以后可以转正，或者他在乡长面前说几句好话，要乡政府的农村信用社找份事做也不难，那我就是真的一辈子跳出农门了。。。。。。就在红燕美滋滋地描绘着自己的未来时，李大妈买肉回来了，老远就喊：“燕燕，灶上的水开了没有？李师傅这跺脑壳的，我讲了买肉是公事，要招待乡里的刘秘书，说要记帐，他就诉一大堆苦，好象我不会给钱一样。不晓得有少称，我来称一下看。”

“娘，你少嗦几句好不好？要是被刘秘书听到这话，就不好意思了，对爹的工作也有影响，现在都十一点半了，你快去煮饭吧？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说完故意拍了拍那其实并不饿的肚皮。

“那你来帮我洗菜，房里有苹果，饿了就先呷一个顶住，你嫂子呢？”

“娘，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嫂子去桔子园了。”

“天天死在桔子园，这屋里不要了。”李大妈没好气地发着牢骚，向厨房走去，红燕也不理她，靠在椅子上只管往去乡政府的路上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