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漓此时恨自己只长了两只手,也后悔没有将行李箱放空扛到这片砂砾起伏、怪石丛生的海滩来。她的表情,恰似一个乞丐突然发现了满地乱滚的金元宝。
这片海滩位于小岛东南边,几乎看不到细沙,地势起伏,黑色的礁石如龙蛇盘曲、牛马卧槽。季汉宇带着欧阳漓穿过一个短短的峡谷,便到了与银滩相背的海滩。
此处正是风口,同是一个岛,但气温似乎比二人宿营的海滩低上几度。在这波澜不惊的清晨,欧阳漓仍能感到阵阵海风猛扑过来。季汉宇到了这里,才放慢脚步,小心地寻觅。起初,欧阳漓眼里只有一片乱石滩,料想不会有什么收获。但只过了一会儿,就见季汉宇蹲下身去,双手扶定一块约莫脸盆大小的石头,示意欧阳漓让开,然后身体后坐,猛一用力,掀开石块。欧阳漓定睛一看,只见石块下的水坑里,赫然趴着一只肥蟹,正均匀地吐着泡泡。
欧阳漓忍不住发出惊呼。那海蟹受惊,立即撑腿横行,显得十分霸道。季汉宇迅速伸手,抓住蟹背,将它提了起来。欧阳漓正待动手去摸,季汉宇又及时止住,说道:“这家伙,要是夹你一下,十天半月都好不了。”欧阳漓连忙缩手。但见季汉宇熟练地将其翻过来放在地上,一脚踏在蟹腿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线绳,将蟹的大腿绑了,递给她:“这家伙就是你的了。”
欧阳漓接过,顿觉手中一沉,估计此蟹至少也在一斤以上。这蟹背部呈铁青色,壳如铁盖,十分坚硬;蟹盖边缘呈荷叶状,弧度均匀,凸起部分长着短刺;那两眼眼睛,铁钉一般怒张着,很是凶恶;小腿和大腿布满青、绿、红、黄相间的斑点,只有那一对大钳是暗红色的,钳内侧的小齿却呈褐色,显然是经常捕食,十分锋利。欧阳漓提在手里,心想光这只蟹就够早餐了。
季汉宇见她面露喜色,顿时也来了兴致,便向她讲述小时候在海边赶海的趣闻。他说,那时候赶海,是为了生活。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口粮有限,只得靠海吃海,早早起来,寻些海货,回家贮藏,以备急需;而现在人们将海边赶海当成了一种休闲,特别是在滨海城市,赶海实际上已无多大意义,因为沿海的鱼虾已被捕捞殆尽,海边只有被潮水送回来的垃圾,就连贝壳海螺之类,都被人们捡光了,变成了商品。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四处搜寻。这里,他将目光停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反复观察了一下石块的四周,见此石压在一片小洼上,一个光滑的斜孔隐隐通向石头下面。季汉宇面露微笑,回头对欧阳漓说:“这次,该你一展身手了。”
“我,我有点怕。”欧阳漓摆了摆手,“我还是当你的渔童吧。”
“渔童?”季汉宇一时没明白。
“唉呀,你真笨!”欧阳漓白了她一眼,“读书有书童,打高尔夫有球童,自然,这抓鱼嘛,就有渔童啦!”
季汉宇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调皮起来的欧阳漓,更是可爱。
“那我来给你当一回渔童。”季汉宇往那石块一指,“放心搬开石头吧,我来观敌料阵。”
欧阳漓便将蟹交给季汉宇,深吸了一口气,学着季汉宇的样儿,蹲下身去,双手把定石块,往上一搬。由于用力过猛,那石块比她预料的轻得多,顿时有几滴泥水溅出,喷到她的脸上。她也顾不得擦,赶紧察看战果。果然,石块下的小水坑里,一条白色的、状似泥鳅的小鱼正轻摇尾巴,在水坑里游动。由于水坑不大,小白鱼活动范围受限,行动迟缓。
欧阳漓大感兴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捕获猎物的快乐。这条小鱼,白色的身子与浑浊的水形成鲜明的对比,平滑的曲线使它堪称鱼中的公主、海中的精灵。它的柔顺和美丽,让欧阳漓心颤,下不了手去捉它,但却又忍不住想将它握在手中。她仰头看了一眼季汉宇,得到了一种鼓励。于是将双手并起,伸进水里,轻轻将小鱼抄在手中。
小白鱼乖顺地躺在她的掌心,小巧的鱼鳃有节奏地翕动,光结柔软的身子看不到鳞片,白得几乎透明,惟有鱼尾呈黛色,恰似写意画家随手在留白处点墨。望着那两只鼓鼓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睛,欧阳漓心念一动,想把它放了。但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才将其擒获,不能就此放掉,说不定这鱼味道最鲜美呢。
“这是什么鱼?”她问。
“我也不知道。”他瞧了一眼,“但我敢肯定,这鱼极其罕见,保证味道极其鲜美。还记得昨晚我们烤的鱼吗?如果一定要将二者作一个比较,那么这鱼是鱼中公主,昨天的鱼,只能算是乡下姑娘。”
昨夜的烤鱼,已让欧阳漓十分垂涎。但没想到与手中的鱼相比,竟然如此不堪。于是,不断涌出的唾液占了上风。她终于狠了狠心,决定将它捧回住处,尝个新鲜。
季汉宇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在一个水坑里装了点水,张开,让欧阳漓将鱼放入其中。欧阳漓不禁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这个男人,当真是心细如发。他早已看出欧阳漓喜爱这条小鱼,心念在弃、放之间徘徊,便及时为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接下来,欧阳漓居然拾到了三只海参、七只扇贝、十五只牡蛎。而季汉宇,又抓住了一只三四两重的蟹、四条大小不一的鱼和一只红螺,装满了另一只塑料袋,可谓满载而归。甚至,他们看到被搁浅的海蜇,像一棵虬枝盘曲的小树一样卡在石缝里,也懒得去捡了。
在归来的路上,欧阳漓似乎并不开心,不时看看塑料袋里的小鱼。季汉宇心知她仍然难以取舍,也不好相劝。二人默默地走了一阵,欧阳漓突然说:“汉宇,我们不吃这条小鱼了,行吗?”
“它的生命现在属于你,你有权作任何决定。”季汉宇温柔地看着她。
“可是……可是我又想吃它。”欧阳漓躲避着季汉宇的目光。此时太阳扫清云烟,侧照在她俊俏的脸上,红扑扑一片,娇艳可人。
“那我跟你讲个故事吧。”季汉宇继续往前走,没再回头。
“好啊,”欧阳漓也想,暂时停止这种思想斗争吧,或许能忘掉这条鱼。唉,不过是一条鱼嘛……
但听季汉宇富有磁性的嗓音传来:“从前有一个渔夫,总是清晨出海,日落归航,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就是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因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打鱼卖的钱,都给他母亲治病了。他的母亲满头银丝,不仅眼瞎,还得了一种怪病,浑身流浓水,百药无效。但这渔夫是个孝子,到处寻医问药,一直持续了十多年,母亲的身体结了疤,又烂;烂了,又结疤,如此反复。后来渔夫听说崂山的道士有一种灵药,可以治好母亲的病,便赶到崂山道观求药。那老道告诉他,世上有这种药,但很难配,需要长白山的熊胆、天山的雪莲作药引。药配好后,用药熬鱼汤喝才会好。但这鱼不能是普通的鱼,必须是通体雪白的海鱼,而且必须是活鱼熬汤才有效。这渔夫想,自己就是打鱼的,这鱼倒是好办,只是前两味药引不太好弄。但为了治好母亲的病,他便不辞辛苦,上了长白山,与熊搏斗,差点被熊吃了;又万里远赴天山,终于在峰顶寻着雪莲,差点冻死,还摔断了腿。就这样,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他终于回到了小渔村,找齐了道士方子上所有的药,就等下海捕捞雪鱼了。
“然而让渔夫没想到的是,几个月下来,不仅没捞到雪鱼,连平时手到擒来的蟹虾都没有捞到一只。他不得不四处借债,艰难度日,即使是刮风下雨,他也驾着小船出海,一次次撒下希望的网。
“这一日傍晚,风急浪高,别的渔民都早早回家去了。这渔夫却仍饱含希望,一次次撒网。天渐渐黑下来,渔夫决定撒最后一网,然后收工回家。这最后一网,渔夫一收,心里就明白又放空了,因为这网实在太轻了,连海藻都没捞着一把。他垂头丧气地将网提上船来,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就将网胡乱一收。突然,他听到船板上一声轻微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细长的鱼,通体雪白,和道士所言的丝毫不差,正在网中挣扎。渔夫大喜过望,将鱼从网中捉出来,捧在手里,对着沉沉的大海跪下去,泪水长流,感谢大海让他找齐了治疗母亲疾病的药引。
“回到家里,渔夫把这条雪鱼放在水盆里,迫不及待地生火熬药。当它把药配齐,再回头看着那鱼儿时,发现那鱼的眼里居然流出了泪,似乎在哀求渔夫。渔夫原来善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母亲的病和自己三来年的辛苦,又狠了狠心,抓起了鱼。那鱼在他手心里一动,渔夫顿时感到一阵温暖。他吓了一跳,因为以他多年来打鱼的经验,鱼不会流泪,更不会有体温。他被吓了一跳,又将鱼放回盆里。那鱼摇着尾巴,似乎在感激他。渔夫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看,越看越觉得这鱼儿实在太可爱,十分不忍将其活煮。终于,他进了里屋,跪在母亲榻前,颤抖着声音说:‘娘,不孝孩儿有一事不明,请母亲示下。’他母亲问:‘我儿何事如此慌张?娘见你在屋外长吁短叹,莫非为娘治病的药物仍是不齐?’渔夫答:‘药已办齐,但这最后药引是条白鱼,实属世间罕有,跟人一样流泪,体有余温,放入水中不停摆尾,孩儿实不忍心伤害。但娘卧床十余载,深受其苦,孩儿食不甘味,夜不安眠,穷三载之力,长白山血战猛熊,取得熊胆;西域雪峰拼尽力气,寻得灵芝。历尽艰辛,方配齐良药,不想前功尽弃,是以决计不下。’那老母叹息一声,说道:‘我儿竟如此糊涂!击杀猛熊,是为民除害的善举;雪峰寻药,是为人之子的孝心。然而这雪鱼虽小,也是一条老命。况颇通人性,临死泣泪,皆因怀有生存之望。我儿虽有杀熊手段,但却对无语小鱼施以怜悯,皆因一颗仁慈之心。你父在世之时,尝以仁德教你,你岂能为治为娘小疾而丧了天良,滥杀无辜?若此,老身即使病愈,于心也是不安,不如将其放生。为娘命由天定,或生或死,惟求心安,何必强求?’这一席话,说得渔夫点头称是,竟真的连夜捧起那鱼,奔到海边,轻轻放入海中。
“那鱼入海,在海面连续跃起三次,似是向渔夫作别。渔夫放了生,顿觉一身轻松,欢欢喜喜地回家了。三天后,渔夫捕鱼回来,发现他家的茅屋变成了一座大户人家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庭院,其间房舍错落,雕梁画栋,曲径通幽,花木繁复。渔夫大吃一惊,寻思自己走错路了,正要返身离去,忽闻老母在门内唤他。他推门进去,只见老母白发变青丝,双目炯炯有神,身着锦缎,面色红润,显然怪病已完全好了。渔夫瞠目结舌,咬了一下舌尖,疼痛钻心,才认定这不是做梦。他连忙上前跪倒,向老母亲询问因由。
“他母亲微微一笑,示意他往内堂看去。渔夫扭头,只见内堂里款款走出一位娘子,直似羞花闭月,落雁沉鱼,比渔夫见到过的任何女人都好看。更奇怪的是娘子那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娘子面带娇羞,端上喷香饭菜,请渔夫母子用饭。渔夫大惑不解,但见老母大病痊愈,美人从天而降,自是欢喜无限。
“原来,这娘子是龙王御前使女,因与崂山道士斗法失利,化作雪鱼,潜于海中,伺机报复。而那崂山道士百年修为的功力,被龙女化去大半,怀恨在心,想赶尽杀绝,用法力将龙女困在近海,却无力除她,便设计让渔夫擒获,熬成汤药,以绝后患。不料渔夫将其放生,龙女受凡人精气一激,入海后法力倍增。龙女深感渔夫之德,便不再与道士计较,变成人形,施展法力,不仅治好了渔夫老母的病,还给了渔夫一座庭院。当然,这故事的结尾,就不必说了,自然是龙女嫁给了渔夫,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季汉宇一口气讲完,二人已回到住处。这个故事虽然似曾相识,但欧阳漓仍然听得痴了。听完,她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鱼。良久,她默默地走向海边,打开塑料袋,将鱼放入海中。
一道长长的海波卷过来,那白色的小鱼晃了两晃,再也瞧不见了。
欧阳漓却呆呆地蹲在海边,望着雪浪翻滚的海面出神。
“渔夫放生,生活给了他无限惊喜。你放生,生活将给你什么?”欧阳漓感觉背后有一个声音说。不知什么时候,季汉宇来到了她的身边。
“放了,心里空虚;不放,心里负罪……”欧阳漓答非所问,幽幽地叹了口气,“只因遇到了它,一切都变了。”
季汉宇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