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回家,闲得无聊便整理了一下老照片,将自己成长历程上的点滴缩影,择些好的收敛一起带回来。买个镶金的相册装裱好,却随手一丢不知落在何处,今天收拾东西忽然从一堆杂物中发现了它,翻看半晌忍不住唏嘘慨叹起来,捧在指尖忽觉万分沉重,仿佛上面承载了自己的半生。
第一张是我过满月时照的,照片上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两眼空洞地看着土气的亲人,贫困的家庭和陌生的世界,嘴角瓢一样撇开露出空荡荡的两排牙龈,一抹晶莹的口水正垂下来,模样要多傻有多傻。老妈用她一件衬衣改成了我的开裆裤,破旧而肥大,遮不住我大半个屁股和正中央一截小茶壶嘴,居然还翘了起来。晓霞常骂我老色鬼,原来早在那时便有分教了。
那是1980年的夏至未至时,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刚刚从城市辐射向农村,结扎绝育刀刀见血,堕胎引产招招杀生,超生一个便要承受天价罚金。农村的孩子多数都在自家炕上接生的,有的人家头一胎生了女孩儿便悄无声息地丢进尿罐子里溺死。向外推脱说是死胎,以便来年再生一回撞大运,若还不成那便拿出愚公移山的持久战精神来。这样的事儿在当时并不新鲜,只要当妈的心狠些就行,很显然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有这根东西。
第二次照相时我已三四岁,老妈抱着我站在绿油油的菜地里,脸上挂着憨憨的笑。我依偎在她的肩膀上,一脸哭丧相。唇角右边有一道鲜红的伤疤,是在篱笆上划的,伤疤一直留到现在被胡须掩盖住,牵连得嘴角老是翘着,仿佛在高傲地笑。晓霞说我的微笑很迷人,或许都是它在起作用。
七岁时的我骑在老爸的脖子上,那是我们父子第一次合影。就在拍照的前一天他才肯承认我们的血缘关系。他笑得很夸张,胡子拉碴的大嘴咧成个o型,再也没了他平时打我骂我的凶狠。我战战兢兢地抱着他蓬乱的头,目光迷离,好像在怕着什么。从那之后,老爸再也没有打过我。
九岁时我和一个黑不溜秋的邋遢小子勾肩搭臂搂在一起,届时我已经官拜班级学习委员,颈系红领巾,肩扛两道杠,一副牛哄哄的高姿态。与我合影的小名叫二驴,大名不记得了,比我大两岁。他高我整整一个头,脾气那叫一个驴性,胆子掏出来晒干了比倭瓜还大两圈儿,天上地下的娄子没有他不敢捅的。三天两头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十五半遭也把别的孩子揍得哭爹喊娘,是我小时候最铁的哥们儿,有他在没人敢欺负我。放了学我就跟着他打鱼摸虾满世界的疯跑,乡里的果树园,驻地部队的农菜地,偷果子摘香瓜,到处留下了我们罪恶的身影。有一回听人说河坝下的坟地里有狐狸窝,他就信誓旦旦要逮只狐狸崽子养着。我们找了一下午才在一座孤坟底下发现个黑黝黝的洞口,十来岁的孩子勉强能钻进去。他便命我抱住他的腿,这小子便把大半个身子探了进去,约定好只要他一蹬腿我就拔他出来。等了老半天也没动静,天也有些黑了,我实在怕得要命一个劲地催他,忽然看他双腿一蹬,我赶紧拼命往外拉,隐约看见他怀里抱着个东西,等我们看清楚,吓得魂儿都飞了,原来是个白森森的骷髅头。
一年之后,他在村头的河里淹死了,替那条可怖的怪河完成了当年的指标。我听说后哭得死去活来,对那河愈发敬而远之,尽管我一向自诩水性过人。如果现在他还活着,不知会混成什么样,也许早成了地方一霸。前胸有纹身,后背有刀疤,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由我来做他的狗头军师想必也称职得很。
五年级的时候我和小秀代表乡里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一面二等奖的锦旗,至今还挂在家乡小学的教务处里。载誉而归的时候我们跟校长和班主任合了一张影,80年代的老相机照得人物景色灰黄灰黄的。小秀在右我在左,红领巾映得我们面色浮红,稚嫩的小脸儿花一样地笑着,两位师长坐在前面,四个人一团和气仿佛一张全家福。没人知道我们藏在背后的两只手正偷偷握在一起,我永远记得那只手像煮熟的蛋清一样嫩滑,散发着“大友谊”雪花膏的香味。
另一张照片的我已经长高了许多,从后面搂住个矮我一头的小胖子,两个人都被晒得油黑锃亮,咧开两张豁着门牙的嘴,仿佛两个阿富汗孤儿。此子乃是我姑妈的大孙子,我的发小侄儿,小我六岁。生下来便胖如发面,满脸赘肉颤颤把眼睛挤成两条斜缝,扣上瓜皮帽就是地主家恶少的胚子。
那时候家家都穷,只有他家富,富到什么程度我现在也说不清,只记得他家的水果饮料箱子汗牛充栋,他家吃剩的蛋糕点心长满白毛统统丢进下水沟。
他家在河的另一端,每次我都要急行军二十分钟跑得汗湿重衣去找我的肥侄儿,因为他那里有我没见识过的玩具。有我没听说过的小人书和连环画,以及各种珍馐美味。
那一年我12,他6岁,因为两颗玻璃球的所有权我们闹翻了,继而引发火并,直接导致我把他压在身下,左右开弓地将他的胖脸又抽胖了一圈。随后他大嚎特嚎地跑回家搬兵,请出了他的家慈我的大嫂子。嫂夫人大我两轮,为人宅心仁厚,和蔼可亲,我常以嫂娘相称。此番前来面色冷竣,一手揪住我的头发,一手指着我的鼻尖,好一通河东狮吼,狗血喷头。我年微力弱不堪匹敌,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奈何被她揪住不放,直骂到我无地自容才肯撒手。
后来他家搬到了省里,大学毕业后他一直闲置在家,整天开着辆银灰色宝马到处闲逛,见了漂亮女孩就停车搭讪,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
上次去省城我还特意去拜访了一回,两层楼的别墅群里有他家两栋。院外有保安手持电棍往返巡逻,院内有德国黑背大狼狗张牙舞爪,我在外面晃了半天愣没敢叫门。
索性先找了家麦当劳,然后打电话约他见面。和他一同下车的还有个细高挑的妹妹,看年纪估计结婚年龄都不够,眉挂紫纹,眼带桃花,凸胸提臀,白眼上翻,一头屎黄色烫发,怎么看也不像良家妇女。听胖侄儿介绍说,是他在减肥中心认识的健身教练。我冷冷发笑,现在说好听了叫健身教练,说不好听了叫二奶替补。我心里不禁暗骂小子没出息,风华正茂的就学会吃嫩草,叔公我在你这年纪时瞄的可全是林志玲一级的熟女人妻。
见了面一声声喊我的小名,倒像我成了他晚辈,闲聊几句总觉得话不投机,天福贵胄的纨绔子弟怎会看得上我这庸庸碌碌的高级民工。寒暄了片刻就推脱公务在身开溜了,此后再无联系,连姑妈去世我也没专程去吊唁。
书上说穷居闹市无人问,老妈说你有我富才算亲,我却默然无语。自卑感永远都刻在我的骨子里,又化成了罄竹难书的欲望,全靠它才能驱使自己殚精竭虑,负重攀援,将尊严傲骨抛到了太平洋里。
这张照片是初中时候的,上面的我身穿背心裤衩,脚蹬双星球鞋,手拿一份大红证书,一身臭汗,累得腰都直不起了。那年刚上初一,正赶上学校三年一度的运动会。我仗着每天驮小秀蹬十几里路的自行车练就了一身好体力,跑三千米拿了个年组第二,奖品是一杆英雄牌钢笔外加一条毛巾和一管康齿灵牙膏。毛巾和牙膏送给小秀了,钢笔则陪伴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当时的我真可谓文武全才,长跑完了回到班级方阵里还要写广播稿跟全班赚加分。大笔一挥,一蹴而就,写了首《念奴娇》叫宣传委员送到主席台,写了什么全忘了。只记得当时念稿子那小子实在搞笑,不知是我字写的太草还是他眼神太差,硬把念奴娇读成念如妖,惹来全场爆笑,从此我便多了个“念如妖”的外号。
我和小秀只有这一张合影,是初二上学期吧?那时候还没有双休假日,周六只有下午的半天假。我载着她蹬了十几公里到县城的公园玩儿,相片上的她梳着马尾辫,涂着红嘴唇,穿着雪白的连衣裙,像花一样漂亮。
那一阵子,有个初三的小子一直死皮赖脸地追求小秀。今天送音乐贺卡,明天送发夹发带。小秀一直不理他,把送来的东西全扔了。一来二去他便恼了,骂小秀她妈是破鞋,骂小秀是小破鞋,于是我对他大打出手,当时的我还不大会打架,现在好像也不怎么会。只知道拼命去揪他的脸,想把那张臭嘴撕烂了好让小秀出气,结果我被打得口鼻喷血,把满地的白雪染得通红。
后来那小子又叫了几个人把我堵在操场的厕所里好一通海扁,又按着我的头往茅坑里塞,那令人作呕的污秽味儿竟激发出我的潜能,我猛地挣开那几双黑手,一把揪住那小子的命根子死命的攥,疼得他两眼翻白涕泪横流。打我的人都吓傻了,谁也不敢再动手。我就这样攥着将他拉出厕所,一步一步地直接走进了校长室,引来无数同学围观,这个笑话似乎至今还在母校盛传。
后来那小子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差点就被我废了,我则被判处留校察看的重罪。没过多久小秀就辍学了,那小子也再不敢招惹我了。当时我对小秀的辍学居然很开心,因为那样就没人再跟我横刀夺爱了。照片只冲洗了这一张,小秀没有留,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些事。
小秀辍学之后我也没再挨打了,因为我找到了靠山。和同年级的四个混子拜了把子,就是照片上这几个。相片有些逆光,照的人全都眼神妖异,满脸邪气。五个人里我最小,个子却最高。于是我们五人便对着《三国演义》中扮演关羽的陆树铭的海报一起跪拜,口中宣颂:我等跪在关圣帝君前,插草为香,效仿当年五祖,结为异姓兄弟。拜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嫂,兄弟同心,心传忠义,乐必同乐,忧亦同忧,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老大外号叫乌鸦,长得满脸横肉一身赘肉,有半点儿不顺气就抄起板凳拍人。天天背着个破军挎书包,里面片纸没有,却有一把吹毛断发的大砍刀。其他几个都是纨绔子弟,家里面又有权又有钱,可他们却经常去向低年级同学收保护费,不给钱就抢东西,对一毛不拔的就连吓带打。虽然小秀不能再给我零食吃了,但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嚼着他们抢来的泡泡糖、瓜子什么的,活得其实很滋润。
他们能挑上我是因为我可以帮他们写情书,我当时那情书写得才华横溢、洋洋洒洒,任凭你三贞九烈、食古不化也难保不动心,于是我们身边从来都不缺女生。
乌鸦老大曾数次要拿我开涮,扬言非要破了我的千年道行不可,都被我严词拒绝了。当时心里有一个信念在支撑我,我不能对不起小秀。那会儿的小秀已经到南方打工去了,一年多来音讯全无。当她献出自己的第一次时,又是否会想起我呢?
上高中之后我就没再跟这帮狐朋狗友联系了,直到大学时候的某一天,老大乌鸦给我打了次电话,说他马上结婚了请我喝喜酒,我才满口答应下来,后来又嫌往返太麻烦就没去。那时候我已经学得很势利了,没有用的人是懒得交的。
高一时开始留校住宿了,相片上我们的宿舍满目疮痍墙皮斑驳,好像地震中的难民营。跟我合影的是我同桌,大名杨昆,外号色狼,堪称我们县高一大奇人。每天晚上熄灯后都要先大肆叫床一番才肯睡,腔调拿捏地十分挑逗,足够去日本做个配音声优。随时随地都能从他书包里翻出《龙虎豹》、《藏生阁》和日本h级漫画,因此我们宿舍人气一直很旺,每天晚上都有人排队借阅。
我真搞不懂他从哪儿淘换来的,当时整个大陆都没有正式发行的,现在好像也没有。第一次逃宿包夜看录像就是他带我去的,那小录像厅就在学校院墙后面,里面永远烟雾缭绕味道呛人。满满当当坐着几十个人,对着台二十英寸的凸面星海牌手动调台彩色电视机。通常都是先放部成龙武打片,等到夜深人静时,便满屋群情激愤嚷嚷要看加片儿,于是那满脸脂粉的老板娘又赂每人收5块钱,才翻出几盘黑色录像带。第一个片名叫《灯草和尚》,里面居然有经常演黑老大的“大傻”成奎安,令我很是诧异。还有个胸怀伟岸的美女,身材饱满,目光销魂,我后来才知道她传说中的就是宝莲姐姐。杨大色狼告诉我这叫三级片,好的还在后头。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开始放a片,应该是美国的,整个屏幕上白花花一片肉色,好几个洋鬼子男女摆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惊得我拉着杨昆直喊,我x,这人还能这样?我x,老杨,你说这人还能这样?
后来我又跟他去了几次,队伍也逐渐壮大了。每次都是天亮才回来,进了教室趴桌子就睡,一闭眼就是各种各样的交媾姿态,睁开眼看谁都像没穿衣服。
可惜好景不长,县高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模式,居然要实行封闭式管理。再想逃宿得趁着夜色,从二楼厕所的窗台纵跳两米远,抵达对面的一家平房屋顶,然后顺着红砖烟筒出溜下去。怎奈我天生的恐高症,看一眼腿就软了,纵然心痒难搔、欲火冲天也不敢往下跳。但福之祸所依,终于有一天,杨昆领着几个人刚跳下去就被教务处逮个正着,全都记了大过,只有我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