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土地挂牌出让的日子了,竞标地点还是市土地储备中心。竞标这活儿以前我也跑过,跟把门的都混熟了,往里走根本没人拦着。我故意早到了有几十分钟,躲在安全出口的走廊里抽烟等着。
很快,全市房地产业的几大巨头都陆续到了。汪磊和赵总坐的地方隔得老远,谁也不答理谁。市国土局局长主持竞标会,那个刘副市长致了开幕辞,一番繁文缛节之后,终于开始竞标。我谨慎地躲在暗处一直没敢露面,就等着瞧热闹了。
之前,赵总特意跑了两趟市政府,目的就是必须要让汪磊的万和公司竞标成功。于是,几个市直相关部门都摆出亲商、重商的姿态,对万和大开绿灯。同时赵总还双管齐下,又伙同了其他几个房地产业的朋友故意往上抬价,暗箱操作搞得极其阴险。
果不其然,几个回合下来汪磊就蒙了,最后竟然以8亿5千万的高价竞标得手。趁着公证处宣读公证词的时候,我偷偷溜了出来,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齐云商务宾馆。我心里好不痛快,暗骂道:我叫你姓汪的给脸不要脸,有心跟你合作居然敢把我卖了,这回看你怎么死?
我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一有心烦的事儿就非要跟姐姐说清楚才行,就算不按她说的做也觉得踏实。
姐姐今天只穿了件肥肥大大的纱裙,头发乱蓬蓬的散着,脸上妆也不化,密密匝匝的鱼尾纹无情地袒露了出来。她嘴里叼着枝6块钱一盒的骆驼,弄得满屋子黄烟辛辣呛鼻。上学的时候我常抽这烟,味道就是一个冲,号称一支顶六支。
听我把这今天的事儿说完后,她从鼻孔喷出两行浓烟,说:“我忽然想起《三国演义》里的一个故事,当年曹孟德率领他的青州兵逐鹿中原之时,粮食供应成了个大问题,便把管军需供应的官吏找来商量。曹操命那军需官回去立即改大斛为小斛来分配军粮,但还不能让士兵看出来。起初尚好,可时间一长,士兵们便发现所分军粮越来越不够吃的,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说曹操克扣粮饷,眼见就要造反了。曹操自知理亏,更知道众怒难犯,于是立即写了一张通告,宣称:‘军需官改大斛为小斛,克扣粮饷,贪污谷粮,今已查明,十恶不赦,斩首示众,以戒后者。’那军需官就是浑身是口,也难以说清楚,最终被斩首。”
她将烟蒂狠狠按死,一脸无辜地盯着我说:“现在赵鹏程就是曹操,而你就是那个倒霉的军需官。”
见我没听懂,她只好继续说:“豪格刚刚上市,气还没喘过来,就算那个商业区投资价值再大,赵鹏程也未必会冒险。他唆使你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汪磊设圈套,时机成熟了就把口子扎紧,能活活扒去汪磊一层皮。赵鹏程虽然没得到什么眼前的利益,但是他少了个生意场上的劲敌,弄不好他甚至会趁机一口吃了万和公司,占便宜永远是他的。”姐姐叹了口气,又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明明是个圈套也往里跳,白白在豪格混了好几年。你等着吧,回头赵总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从那一刻起汪磊会和你不共戴天,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容不得我不信。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嗫嚅着嘴唇,老半天才问:“那我该怎么办?”
她又点了支烟,目光凄柔地望向窗外,一字一句地说:“走,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姓文的,你可以啊,设好了圈套等我钻是吧?”我对着电话愣了愣,故作不知情地说:“汪总,您什么意思?我现在一个待业青年能设计你什么?赵鹏程早就把我撵了,我自己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还有闲心设计你?”
汪磊阴阴地笑着说,你和赵鹏程一个巫婆一个鬼,什么阴谋诡计想不出来?这事儿完不了,有新账旧账一起算的那天。
放下电话,我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印堂发黑,满脸生煞,一个不留神撒泡尿都可能把自己淹死。
连续好几天我都失眠,姐姐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得我耳朵生疼。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早已经一文不值,倒贴都没人要,可她说让我赶紧离开未免太夸张了些。我是属糖公鸡的,不但一毛不拔,就算走也得粘些毛走。看来我必须要找赵总谈谈了。
赵总说这段时间只能他找我,决不能我找他,可过去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也没动静。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汪磊自然不愿吃哑巴亏。可他又能把赵总怎么样?不好这一肚子怨气全撒我头上,我受得了吗?这些年得罪人的事儿干了几箩筐,之所以没人敢找后账,还不全靠有豪格罩着。要是我头上无钢盔、身上无装甲、手里无寸铁,光着屁股上战场早被打成筛子了。豪格这棵大树我还是得继续靠下去,而且我看得出来,赵总还是舍不得我的。
赵总一如既往,每天早上7点钟肯定到办公室。我很正规地敲门进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赵总。
赵总用一块白棉纱布蹭着锃亮的脑门,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我愣了愣,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总拉过老板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微阖似乎懒得看我,说:“你的辞职报告已经存档,劳资关系也理清了,豪格就再也没你这名职工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他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点戏谑的意味。虽是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可我还是傻了。姐姐说得半点不错,河已经过了,还要桥干什么?
我强压着火气,瞪圆了两眼说:“赵总,您不能这么对我吧?被辞退我可以接受,但您不能拿我当枪使。”
赵总哼了一声说:“我拿你当枪使总好过有一天你拿我当炮灰,你小子刚得了点儿势就敢瞒着我跟汪磊搞小动作,难保哪天你不会把我卖个干净。我打江山不容易,怎么敢再用你啊?”
果然是这么个托辞,我早该猜到他没这么大肚量的,任何人在这帮奸商的眼睛里都只是赚钱的工具,用着不顺手立刻就扔掉。
我还是腆着厚脸皮说:“我承认是我一念之差做了对不起您的事,但您也得承认这几年我鞍前马后伺候着,总还有些忠心吧?希望赵总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一回,我肯定……”
赵总重重咳嗽两声打断我,眺望窗外的高楼林立,说:“我们赵家祖上出过皇帝,老祖宗赵匡胤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谁让我姓赵呢?”
我再次装出一副可怜虫的苦样,说:“汪磊吃这么大亏,现在咬人的心都有了。我惹不起也躲不起,求赵总念在往日情分上帮我一把。”
赵总轻蔑一笑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了,与我无关。”
“赵总!”我的声音已放高,所有的怒气都挤到脸上。缓缓拉开皮包,把我的撒手锏啪地摔在桌子上。我勉强把声音控制得平稳些,说,“我在豪格四五年了,大事小情没少经手,合法的、违法的都有。这些材料算是我给您的最后一次调研报告吧。材料一共有四份,分为偷税漏税、虚报注册资金、行贿送礼和勾结黑社会强制拆迁这四部分。今天您不给我个交代,明天这它们就会分别出现在税务局、证监会、纪检委和公安厅的检举中心办公室里。”
猫儿扔进虎穴,纵然变不了猛虎也成了猞猁。上次被姐姐开导完回来,我连熬了好几夜才赶出了这些东西。我清楚自己是在玩儿火,可我只能玩儿下去。活了29年,我最恨的事就是像张厕纸一样,被人擦满大便后就随手丢进马桶里。
赵总终于肯正视我了,混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他忽然鼓了鼓掌,笑着说:“我早说过你和我很像,而且是越来越像。假以时日,你未必比我现在差,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恐怕我早已经入土了。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你永远都是赢家。可我还是要告诫你,老要张狂少要稳,该忍的时候就忍,该躲的时候就躲,你可千万不要自毁前程啊!”
我也附和着笑了笑,说:“谢谢赵总的告诫,我也没什么要求,既然您让我躲我就躲,但也得求您施舍点儿盘缠才能走吧?”
赵总看也不看那堆纸,很坦然地笑着说:“我一分钱也不会再给你,因为你对我已经毫无价值。我相信你的能力,这几份材料写得想必都不错,你觉得应该往哪儿检举送去就是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几张白纸就能扳倒我,那也就没有豪格的今天了。”
我的心终于凉了,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豪格每年利税那么多,省里、市里、区里都打点得明明白白,就算真的是罪孽滔天,谁又肯去动他赵鹏程。
话已经说尽,我默然拾起桌上的材料,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谢谢赵总多年的栽培。”声音已有些呜咽,或许真的是由感而发。反观赵总似乎也有些动情,他揉了揉鼻子对我说:“其实我真有些舍不得你,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可惜你不是。”
天空依旧阴霾无垠,一如我的心境。既然输了个干干净净,也就没了翻本的心思。我只能是重头再来,或者干脆回家。手里总算还剩一点零钱,回去承包几亩地,再买几头猪养着,糊弄个小康还不是问题。不知道小秀嫁人了没有,如果她还在等我,那我就娶她,就算别人说她不干净。可我就干净吗?我甚至相信她一直都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