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时,文炳被敲门声惊醒,睡眼惺松地爬起床来开门,门外人一声轻呼,螓首急垂,羞道:“公子……”文炳定眼看清对方正是昨天侍立在文夫人身侧的那俏环墨兰,看看自己身上,才记起昨晚被孟行远脱了个几近全裸来诊视,忙道:“姐姐稍候片刻。”啪地关门抢回屋内胡乱穿上衣服,才再开门道:“好了!”
墨兰盈步缓移,将端着的铜盆放到桌上,向文炳浅笑道:“婢子侍候公子洗漱。”
文炳看她眉目如画,两颊红晕兀自未裉尽,眸动如波,淡汝轻抹,容色之佳比之楚春漪亦只稍逊一筹,不由心情大佳,奇道:“墨兰姐姐不侍候夫人吗?”墨兰抿嘴一笑,道:“正是夫人怕公子无人侍候,才差婢子来的呢!”她语声轻柔,听来极为入耳。
文炳听出她话意,知文夫人大概认定自己是她亲子,不由回头,岂料屋内竟无孟行远身影。墨兰轻问道:“公子是想找孟总镖头吗?他已经走了。”文炳吃了一惊:“走了?什么时候?”
墨兰呆道:“公子不知吗?天刚亮孟总镖头便向瞻公拜辞,似是有什么急事……”
文炳一时无语。
究是什么事?竟令他连道别都没一声,这么匆忙离去?
墨兰为他绞上热毛巾,柔声道:“公子。”文炳心不在焉地接过去,胡乱抹了两把,便要出门。墨兰慌忙拉拦住他,道:“这怎么行?!”文炳一笑道:“小子平时随便惯了,姐姐放我出去罢!”俏环见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犹带少许稚容,言谈神态却一副历经沧桑般的模样,不由想笑,强忍住道:“那不行,夫人吩咐了要好好侍候公子的――公子请坐下罢,让婢子来,很快的。”
对这显然是文夫人心腹丫环之类角色的少女,文炳很有几分好感,不忍拂她好意,只好依言做到桌旁。墨兰重新绞净毛巾,一手轻扶住他侧颊,另一手用毛巾轻柔而细心地为他拭擦,细声道:“夫人请公子稍后共进早膳,不能失礼的。”文炳无所谓地道:“若夫人不喜欢失礼之人,那我不去便好了。”
墨兰秀眉微蹙道:“那怎么行?夫人……夫人现在心里欢喜的就是见到了公子,您不去的话……”文炳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墨兰姐姐,你说我真是文家的人吗?”墨兰为他拭净脸孔,细眼正观一遍,却微微一呆,被他一句话惊醒,粉颊上不由又是浅晕升起,借转身绞巾掩饰:“婢子哪知道这些事呢?不过……不过夫人是很欢喜的。”转颜微笑道:“公子稍候片刻,待婢子去取铜镜,为公子梳理。”
稍后文炳看着铜镜里宛似换了个人般的面容,不由骇道:“这是谁!”
墨兰抿唇轻笑,半晌才道:“这几件是大公子的旧装,若公子不介意,请换上罢。”
搭着跳板踏上中船时,恰与正从前舱中出来的文观止打个照面,后者微愣了愣,上下打量换上文景锦服、梳理整齐的文炳,唇角微露笑意,道:“公子好相貌!”文炳呆道:“观止大哥不知小弟穿上这身衣服多么不舒服,莫要再取笑了。”文观止笑道:“失礼失礼。”正要离开,却被文炳拉住:“观止兄知道我孟大哥为何离去吗?”文观止面容微动,道:“似是私事,我也不便问他。”就那么去了。
文炳听他语气,似另有隐情,暗觉奇怪。身后墨兰轻声催道:“公子!请入舱罢。夫人还等着呢。”
入舱后文炳才发觉只有他和文夫人两人,无论是文佩兰或文景均不在场。文夫人见他入来,美目一亮,花容含笑道:“快来――怎来得这般迟?粥也快凉了。”
文炳垂手缓行趋前,大感不自在,心道:“怎这般看我?”依着主宾之位坐到桌旁,依足师尊曾授过的礼数揖手道:“多谢夫人盛情,小子愧受。”文夫人美目流转,含笑道:“不要这么客气,当自己家里便可。舟行逆旅,只好让你将就这身衣服,待到京后再请匠人为你量身定做罢。”文炳露出苦笑:“夫人折煞小子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向来随遇而安,穿上这身,更蒙夫人赐墨兰姐姐侍候,倒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无功受禄之愧……”
这时墨兰为两人一一布置好碗筷,说道:“夫人、公子请用,婢子候在厅外。”
文夫人却道:“不忙,墨兰你到我房中,将我放在床头的那幅画取来。”后者应声去了,文炳一双眼在桌上粥食时蔬上瞄了一眼,道:“这是红枣茯苓粥?夫人很懂养身哩!”文夫人奇道:“你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些吗?”文炳谦道:“家师所修之术虽为‘俗世道’,但方外养身之术也颇为精通,小子闲时曾得教授少许。只是学得浅薄,勉强识得些简单的,让夫人见笑了。”文夫人笑道:“你自幼独自在外,能有这般长进,已是十分难得了。”顿了顿才道,“妾身失之内调,需加以调养。这份方子是景郎二娘所给的,多年食用,颇有滋补气血之效。”见少年面有不解色,释道:“景郎二娘道号回月,与令师颇有几分瓜葛,异日回京后想见便知。”文炳识趣地不追问,垂首看看自己面前的食料,不解道:“这一份龙眼莲子粥也是那位回月夫人开的方子吗?”文夫人温柔一笑,道:“听景郎说你曾患心疾,想来是心气不足,心血有亏,恰好前年外子突患心疾,我记下了景郎二娘开的这副方子,便令人做了份。以后令人每日依此作就服食,假以时日,于公子大有益处。”文炳心中一颤,没想到只见了一日不到,她便为自己做到这地步,除开凤仙姐姐之外,这虽已中年、容胜少女的文夫人是第一个如此关心自己的长辈。恩师平素也只懂教文武之道和为人之理,却不会这般慈和。
正说间墨兰抱画而回,文夫人示意她隔着两步之距展画,只见一个俊美少年高冠锦服,一脸儒雅之气,袖手卓立长达两尺的画布之上。
文炳细看了两遍,突有所觉,失声道:“这是……”
文夫人目光中带上追忆之色,道:“这是外子年少时的画像,多年前由江南第一才子唐寅画就,被妾身保存至今。若非知情人,定会将公子与这画中人弄混。”
文炳心下也是大有同感,今晨镜中的自己与画上人几是同般模样。
同时不由矛盾之感大生。若这么看下去,自己想不是文夫人幼子都难。但为何心内偏有股不同的感觉呢?自懂事开始,便被师尊告知已是孤儿。现在虽不明白师尊不教自己回家的用意,但他素知浮叶师尊所做之事必有其理,无奈无法找他老人家问个清楚。
“二十年前,文氏上林郎惊才绝艳,名冠江南……”文夫人似完全陷入回忆中,颊上带上少许罕见的红晕,“后娶得同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姜氏,夫妻恩爱,宦途顺利,为世人所羡。”
文炳尚是首次得问文夫人原姓,并不言语。
“十六岁独步瀛洲,二十之龄便被前皇延请为东宫之师。正是那时,文家举家迁京,那年景郎三岁,佩兰虚岁才交两岁,我腹中正怀着幼子。”文夫人容色渐黯,“十月怀胎,分娩船中,却犯了水厄……唉!”
墨兰忙岔开话题道:“夫人!粥凉了。”
文夫人醒过神来,歉然道:“失礼了。”文炳忙道:“夫人失去爱子,心中悲痛,人情所在,何来失礼之有?”文夫人美目凝视过来,柔声道:“入京之后,公子可否暂居文府,等候外子归来呢?”
文炳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定住。
究该怎生回答呢?
走出船舱时,文瞻遗的声音在旁响起:“夫人说了什么呢?”
文炳看向立在船舷侧的中年男子,愕道:“瞻公……”旋叹了口气,“夫人要我住到文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