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瞻遗轻轻放下文炳，抬手看着凝于自己左手中指尖头的一点寒冰。他的右手已改按少年左肩肩贞穴处，不断注气入内。

这就是害死何槐的元凶么？

文瞻遗静默片刻，感觉着那点寒冰纠缠不休地想要从他中指尖扩散开，这东西像有生命般，已超出他的认知。真气微荡，寒冰刹时化作一小团水汽消隐无踪。

这只是从少年左臂中冰寒之气内提取出的一点结晶，还有大量残留在他左臂内。不过此刻文瞻遗完全不担心这在那美男子口中所谓的“冰精”。远离孟行远后他才从紧绷的状态下释放出来，惊觉少年体内竟有股异力蠢蠢欲动，而这股力量更已将冰精所占据的范围由整个身躯完全逼缩到左臂上，令少年脱离如何槐般冰裂的要命状况。

早前他已试过，那美男子所言确是无误，冰精的威力虽强，却可以强势真气压抑迫退。他知若要不让文府人受莫名湖的倾扰，只有退避不回一途，意下便要出城寻个僻静的所在全力为少年退“毒”。不想不知为何竟被孟行远追了上来，经了有惊无险的一幕，少年体内更莫名出现那股异力，帮自己尽了分力。此刻他再运气下压，已发觉容易得多了。取出这第一点冰精花了他不少时间，但既然已经被他掌握到冰精中的奥妙，不消多少时间，剩余的部分便可彻底清除。

离孟行远愈远，那股异力便愈弱，终于消失无踪。

以文瞻遗的修为，亦只能测知那股异力消失于少年各处奇穴，但此后无论他如何注气入少年身上任一个奇穴，都无所获。

“莫名湖么……哼！”文瞻遗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多年的戎马生涯早让他看透生死之后只有人心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何槐是他多年最亲信的部下，尽管对手已在他的认知之外，却仍不足以让他生惧。

驱除少年身上的冰精之后，他便要全力逃跑，为的不是躲避追捕，而是找出对手的弱点。

打蛇要打七寸，一击须得致命。

＊＊＊

少年忽然四望。白衣女子亦同时感到不对劲处，站起身来，道：“这是什么？”

少年无法答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你也感到了么？这股压力……噢！”女子猛地长袖一挥，漫天白色羽毛凭空而现，将像变形了般的蓝天掩住，但只片刻，白羽化作碎粉消失无影，幸好同时那股无形的压力亦减弱不少。被迫得弯下腰去的少年喘出口气，语气奇怪地道：“我知道它。”

女子愕道：“谁？”

少年眉头紧皱：“从小到大，我至少经历过三次这种压力。但每次它都只是在我的身体内发作，并且非常有规律性，绝不该在这时候发作，亦远比这刻的感觉强胜得多。噢！”今次却是似想起什么的一声惊呼。

女子道：“怎么了？”

少年压下心中的怪异之念，转换话题道：“没事，那压力似在消散。”

女子默品了片刻，道：“你尚未说完。”

少年斜眼看她一眼，笑了一声躺下去，道：“依我崂山道典所言，人分神体。体者存现世、观有形；神者存异世、观无形。之于生人，二者相依相联；之于死者，体灭神存；之于痴者，神灭体存。家师更曾言道，神与体互可影响，亦互可补足，如你入眠后修炼‘神’，若有增强，形体上亦必有所表现；而若‘神’有所损，形体上也必然会有与之相应的形兆。反之亦然，若你肉身受损，譬如重病体乏，‘神’亦会为之乏倦伤损。”

说到此处，少年一顿，才再道：“此处之‘神’即是寻常道家所谓的‘元神’，于我崂山道则谓之‘内神’。内神存于异世，随念而动，欲之则瞬息可至，挥之则即刻可去……”女子忽然打断他：“随念而动？”少年点点头。女子淡淡道：“那‘念’为何物？”

少年一窒，张口结舌，却答不上半个字。

女子幽幽一叹，道：“原来你也是障目者。”

今次少年出奇地没有表现出好奇心，强笑道：“我所学不深，自然答不上来。”欲待接续先前话题，但被她这一断了言语，心情大异，一时不知为何竟提不起再说话的兴致，呆了半晌，才继道：“我以为咱们确是入睡后被移到某处，只是移动的是咱们的内神，而非肉身。”

白衣女子冷冷道：“你不是说内神无形吗？此刻你我俱有形体，岂非自败其说？”

少年暗感这一直无甚情绪变化的女子竟似突然间带上几分烦躁，不过他毫无取笑逗趣的心情，沉声道：“内神原本无形，但绝非不能成形。我道家内神炼至上品，可令其成‘元婴’，有婴孩儿之形；具大神通者更可令‘元婴’成长，如破茧之蝶终化天仙，届时舍却肉身凡胎白日飞升，便可成仙。”

白衣女子语声微怪：“你是说我们都炼出‘元婴’……”微一顿止，显是自己亦觉古怪，两人无论怎说亦非“婴孩之形”，声音微颤，“难道我已经……已经成……成……成……”她一连三个个“成”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仙”字，皆因事情太过突然。

少年忍不住笑出来，道：“你成仙倒还有可能，我这种凡心仍在仙心匮乏之人要是都能成仙，那天地都逆转了。”女子冷静下来，默然片刻，道：“对。”

少年没想到她这么冷淡一个字完了，不过一时也忘了之前的心事，振作起精神道：“我所能想到的缘由就是咱们确是内神被移到某处，而这地方有着某种神秘之力，可以令内神成形。神体相联，是以我神伤则体有所觉。但内神终归并非外体，譬如我的内神在此处肋骨断裂，可是醒去之后虽然仍有痛觉，肉身上却并未断掉相同的一根肋骨。”女子似在思索，半晌始道：“那依你所言，这是何处？”

少年心里一阵翻腾，语声突转古怪：“你忘了么？片刻之前这片天空大地上那阵莫名的压力。我曾说过，自小到大我至少三历其苦，每次发作均在我肉身之内。”

＊＊＊

天色渐渐暗下来，数里方圆内尽是重重竹影，在黑暗中似无数负载萧杀秋意的幽魂，随风微摆，来回嘶鸣。

竹林中一条羊肠小道上数人悄无声息地缓行而来，在几乎丝毫光线亦无的林中却无人点起灯火照明，似黑暗完全不能遮挡他们的视线。

林中风向忽然微有变化。

领头之人停步，身后随行之人像同心般同时停下，一起望向更深更暗的竹林。

大地似乎微微一震。

隔了一息，大地似乎又微微一震。

领头者轻轻道：“地下有动静。”身后一人亦轻声道：“妖魔鬼怪？”领头者停了片刻，道：“我嗅不到妖魔鬼怪的气息。”身后那人道：“那是什么？”领头者顿止，片刻才道：“有此大动静，若非妖魔鬼怪必有异宝。在这等着。”抬步离道，向林深处行去。余下数人均自立原处，似死了般毫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