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者走出三四步已察出地下动静规律,立时调整脚步,每一步均踏在大地震动的间歇处。再走出二十余步,他止步默立片刻,向左前方踏出步子,仍是每步均踏在大地震动的间歇。再行得二十余步,脚下震感已十分明显,震源处就在十来步外。
领头者并不再前行,慢慢蹲下身来,伸手轻轻触地,感觉着地面的震动。只过得三息,他忽然深吸口气,触地之手蓦地换触为平按之势,手掌深陷下去,直没至肩。那人轻咦一声,没料到自己一按之势竟如此厉害,不过旋即反应过来,不是自己厉害,而是地下早被人掘空,与地面不过隔着五寸许的的土壤,被外力一按,立时破陷进去。幸好他控力之术精湛,否则这一击已然将所立处整块地面都按塌了。
在地下的指尖感觉到一阵干燥。
那人心内微愕,因在这久无人烟的深林地下是绝不可能与“干燥”二字沾上边的。
震势仍在。那人抬目再看向十多步外的震源时,才发觉那震源竟已向右偏移步许距离。仍在地下的手掌干燥之感渐盛,似地底下藏着个不发光的大火球般。那人收回手来,四肢摊开平抓地面藉以分散各处地面的支撑压力,以免地面被自己下个动作震溃。
他再次深吸口气,双目一闭,整颗头从之前手掌按下之处慢慢撞下去,脑袋一如之前手按之时,像荡开水波般轻柔地陷了下去。
眼睛睁开时,两团幽幽蓝焰在他眼中现身,将地下情景映出来。
一条像被猛兽撞出来般的不规则小通道从地底下逶迤前行,忽而左折,忽而右折,渐行渐远后消失在十来步外右折,显是那撞击地底的猛兽向右折去了。那人心内惊讶却并不形诸于外,刚要细看,突然一声沉闷已极的撞击之声从通道中传来,伴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而滚烫的罡风穿过通道,将原本不规则的道壁撞落不少泥土。那人目力锐利,已发觉泥土落地时已被罡风中烤得极干。他却毫不躲闪,任罡风刮面而过。
发须皮肤上微有波动,却无所损。
那人大感奇怪。
地下撞击之兽似乎并非是要撞出地面,而是一味前行。
那人沉吟片刻,忽地低声念了句诀,一朵蓝焰脱目而落,缓缓飘下,震源处飞去。
另一声极沉闷的撞击传出去,地面一阵晃荡,罡风刮过时那朵蓝焰几乎被吹落,终能勉强撑过。
通道内所有情景悉数通过蓝焰传入那人眼中。
焰火贴着边儿小心翼翼地右折时,更强势的罡风随着又一声剧撞声刮来。蓝焰终抵不住罡风之势,悄然灭去。
但震源下的情景已然收入那人眼内。
那人毫不迟疑,脑袋脱土缩出,接着毫不迟疑地缓立起身来,一步一步退了回去。退到小道上时,等候者中有人问道:“是什么?”
那人踏上小道,说道:“不要管。走。”听者心中微奇,皆因对方话音里似乎有异,细品时才惊觉那似是畏惧。
那人深吸口气再长吐出来,道:“走!”
脑海内那血红身影像缠体鬼魂般不去,一击一击地撞击着地底湿润而厚重的土地,每一击撞过,泥地上都会因水份被炙干升起层层白雾,但只升起寸许,便悉数扑向那撞击者,消失在对方体表,被完全吸收。
那还是人吗?
***
白衣女子瞬间明白过来,破天荒地失声:“难道这是在你体内?!”
少年苦笑无语。
这片天地景色明明是恩师当初为自己在梦境中辟就的一片乐地,但梦境究是虚境,并非建在现世任何地方,包括自己身体内部。在梦境中自己内神可以成形,却仍是虚形,绝不会受伤,遑论有疼痛之感。可是恩师已然消失不见,自己到何处去问询他老人家究竟是怎回事?
女子语声倏复冷静:“若在你体内,怎会有如此天地?”
少年叹了口气,道:“肉身之内自然不能存在这片天地,但内神存于异世,‘异世’二字或者可以暂解你疑惑。家师道法大成后悟得‘芥子纳须弥’之理,曾言现世中无论事物,又或‘人’本身,之于这现世,便只是其中极小的一点,对着高天厚地,不过是其中区区一芥罢了。可是在这一芥之中,却又反纳天地物性。譬如凡天地万事万物,莫不分属五行,或金或木或水或土或火。人处其中,便是被五行物性尽裹,不可脱身。若以此观之,可得‘五行广于人’之论……”忽然顿了一顿。
女子显非初闻此等言语,淡淡道:“又如何?”
少年挠挠头,接道:“这个……啊,想起来了。可是人体之内,却又包含五行,肝为木、脾为火、心为金……”还没说完,女子忽然道:“不是心为火、脾为土么?”少年一愕,窘道:“这个……那个……我偶然记……记错,也不为怪……”女子淡淡道:“这些道理,不说也罢。”少年脸皮红了起来,道:“你明白最好,大概就是这样的道理。五行与肉身可反复包纳,内神与肉身又为何不能反复包纳呢?家师说内神存于异世,却未说过所谓‘异世’是大是小,是甚形状,又在何处。故我大胆猜测,世界虽大,却未必不可容于我小小肉身之内……”说到这处,他却停了下来,心弦微微拉紧,留神对方反应。
女子却不言语,似在思索。
少年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该这么说,如果真如我所料,那么便是你的内神被移到了我的内神所在的异世,与我一起被困在了这里。”女子轻轻地道:“我仍是不能相信,会痛会苦,却不是我的肉身,而是‘元神’这类虚缈的东西。”少年摇头道:“这是因为你仍未摆脱现世的观念,以为虚无的东西必然不会有现实的感觉。实际上这是毫无道理的,谁可证明内神无觉?”
女子似呆了一呆,道:“但亦无人可证明虚无之物有五识之觉。”
少年摊手道:“是了,无论正反都无人可以证明,最好的办法就是相信自己所见所闻所历所想。”
女子又是半晌不语,良久才道:“我仍是不能接受。”少年沉吟片刻,道:“这确是难以想像,因为常人很难将‘五识’同肉身分离开。或者你可以这么设想一下,将肉身、念和内神分为三体,分隔开来想像,其中由‘念’之一物控制人的五识。”女子思索稍顷,道:“能这么分么?”少年挠头:“当初家师教授我内神外体之别时,我便是这么想像的,正误不可定。但如你愿意接受我所得的观点,试着这么想像会比较容易明白。一个人分为三部份,第一是肉身,第二是念,也就是自己的想法,第三是内神。对常人来说,内神可以不管,对修仙者而言,肉身可以毁却,但无论何人,均不可失却‘念’。常人失念,便是行尸走肉;修仙者失念,便成孤魂野鬼。自然真的情况比这更复杂,但却脱不出此理。”
女子问道:“那何为‘念’?”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问此问题,但少年却仍只能摇头:“我不知道。”他与对方彼此看不清脸面,表情的变化便不豫被对方看到,不过仍是转移话题道:“但可以这么想――‘念’是附生之物,寻常时附生于肉身之上,而召唤内神时则附于内神之上,故肉身可有五识,内神也能有。”稍顿又道,“如你醒时‘念’在肉身之上,而修炼时‘念’便附至内神处,因为你所修炼的是‘内神’。若是武人练武,譬如修习内功,吐纳调气时虽身体并无甚动作,但因所炼是‘肉身’,故‘念’仍是在肉身之上。只有武道到了极致者,才能窥到‘内神’的些许门径。到了那等境界,已经是武道的至强者,虽是初窥门径,但只要破开那一线的障碍,便能突飞猛进。”
心中浮起齐彦名的身影。
他是否已经到了那境界呢?甚至更为胜之,早已破开障碍,修神大成?
那并非没有可能,因为前次他竟可觉察到只在自己梦中存在的恩师踪迹。那是孟行远、文瞻遗诸辈亦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