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一声筝鸣劲起，如劈空雷电，压落三人间。

孟行远大骇望去，幽寂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仿佛天音，误坠地面，被他拾得。

“铮铮铮……”连串筝鸣沉沉响起，如同杀伐中的金铁，声声破人心间，直逼他内心最脆弱处，仿佛誓要毁之。筝声入耳，以他的心志坚毅，眼前竟亦浮现出幅幅沙场血斗的情景，血腥盈天，尸横遍野，却又静寂如死。胸生滞闷，心如刀绞，神摇气沸，真如百战不休之后的疲惫欲死、恐惧如山。

但这仍非最令人惊骇处，而是那筝声中竟不含丝毫内力，纯以声技压人，而体内真气却隐隐与它响应，受它驱使，几要冲破诸脉，体内感觉差似之前脱胎换骨前。

筝声忽然由沉转升，变化之快，只在呼吸之间。孟行远但觉内息倏提，阵阵冲逼胸前膻中、双肩肩井、双肘曲池、双膝环跳诸穴，四肢百骸如受驱控，直欲脱出他的意念自行动作。

孟行远心神大懔。

何人竟有如此神技？！

但他修为既高，灵台便坚，在初时骤然受袭后迅速恢复镇定，转念间心神内敛，灵觉高放，体内真气立时收回自己控制之下，虽仍有小动作，却如同驯服的马儿般只不过在原地踢个蹄儿转个圈，再无实质性的影响。

但那筝声在高处旋了个圈儿，立即转缓，平中带降地向下慢慢滑去。

孟行远感觉着那声音的来处，竟似是自己刚离开的国丈别院，心念一动，从丹田处分出一缕真气，抛之任之，存心要看它如何受那筝声摆布。

正在这时，却听齐彦名微讶道：“这是天道宗的‘劫生令’，本无甚出色处，但这奏者内力修为浅极，却有如此境界，值人一赞。”

楚元方但笑不语，目光亦移向别院方向。

那缕真气在筝声中缓行，却不远离，竟向下移动，由汽海经关元，过中极，在大巨、大赫等穴位间游动，所过之处，均生出阵阵热流，贯往全身，快爽之感，油然而生。

孟行远本觉奏者手法高明，虽是杀伐之声，却有通神之技，当是高雅之士。孰料这刻筝声转为低吟，如媚妇之引，若是常人受此声所控，必然生出种种绮丽遐想，进而神伤体亏，受损五分。更因之前刚经沙场绝杀之意扫掠，人如大悲之后大喜、大伤之后大补，不但未能有所进益，反而悲不胜喜、伤不胜补，神体俱是愈伤愈重。

一念忽生。

这正是楚元方给那些青年英材的“考题”。

常人绝抵不过这等绝声。修为若浅，闻之伤损；修为若高，自可敛息抵御。这么一曲下来，高下立分。

再一品味，只觉那筝音如疾风掠野，沉而不散，奏者虽无甚内力修为，却可越百丈而味仍在，可知其所操之器绝非凡品。

孟行远暗将左手碎梦刃亦掣出，双刃分置于身前身后，隐生攻防兼姿之势，抵挡楚元方丝毫不减的庞大气势，忽地朗声大笑：“二位！恕本人不奉陪了！”左足后撤间右脚脚底暗劲疾生，人如化影，瞬失无踪。

楚元方细目中隐有彩光闪动，却不再追蹑，只向齐彦名笑道：“齐兄为何竟肯出手相助，帮这小子脱身呢？”

齐彦名负手卓立，细品着那尚未消去的筝音，淡淡道：“他有完成你未竟梦想的潜质，而那亦是我的梦想――这个理由足够吗？”

楚元方双目猛张，神光四溢，大笑道：“足够了！”

＊＊＊

阵阵麝香扑鼻而至。

文炳从未闻过这么浓烈的香味，初一醒转，尚未睁眼便被呛得连连咳嗽。

旁边有人惊喜道：“二公子醒了！”边说便有人托着他后背扶他起来，动作柔软，似是女子。

文炳费力地睁开眼时，唇边触着杯子，不由得便吸吮，阵阵甘霖入口，顿时精神稍振，眼内景物渐渐清晰。

正将杯子移远的是一个淡青色衫裙的小丫头，旁边轻扶自己并取来湿巾给自己擦拭唇边水珠的面容娟丽可亲，甚是熟悉。

门边一个少年叫道：“墨兰姐姐！”那扶着文炳的少女微一点头，道：“你去禀报罢。”那少年一声欢呼，跳着出去了。

文炳这才想起扶着自己的正是“准母亲”太傅夫人文姜氏的心腹丫环墨兰，正想说话，却觉体虚力弱，无力言语，只得任她为自己擦拭。神志如灌重铅，每欲入眠，昏昏沉沉，任人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外一声急呼：“炳儿！炳儿你醒了吗？”

文炳将息了良久，已然恢复少许力量，睁开眼来，只见来者华服绸裙，雍容华贵中面带惊喜恐惧交加之色，外附期盼急切之情，失仪地疾地小跑过来，正是对自己关爱有加的文夫人。墨兰已放下文炳，忙移身一旁扶止那夫人，后者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双美眸只在少年面上凝注，发出一声欢喜的轻呼：“炳儿！”

文炳看她面容疲乏，显是休息不佳，原因不问可知，自是为了自己这十多年未见的“次子”，心下泛起一阵感动。

她是真心关爱自己的。

当时便有小丫头搬来锦凳，文夫人坐在床边，一手握住他右手，一手轻轻在他脸颊上抚摸，目中隐含泪水：“你……你没事吧？总是不醒，可吓煞我了……”文炳勉强一笑，却仍是无力说话。

文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急道：“墨兰！快，快！快把参汤热来，二公子久未进食，必然饿了。”墨兰在旁含笑道：“婢子已经献过食了。夫人，二公子身子虚弱，得多加休息。”文炳咂咂嘴唇，才品出之前所饮竟是人参之汤，味甚温和，入口温润。

文夫人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顿了顿，笑道：“是是，你说得是。看我都欢喜糊涂了。”这么说话时她却仍是凝视少年，握着少年右手，不肯放开，似乎生怕一放手便会失掉他一般。

门外一声清咳，数人接连入屋，跟着最后的便是之前守在门口、前去报信的那少年。

墨兰忙退立角落，垂首道：“太傅到了。”

文夫人这才回转目光，看着正提衣入屋的中年书生，欢喜道：“官人！快来！”

文炳听知是一府之主到来，便挣扎着想起身，以免过于失礼。那中年书生文上林紧走几步，虚按道：“勿须多礼，你身子未复，自管休息无妨。”

旁边墨兰忙上前扶文炳重新躺好，转颜只见文上林数言之后原本平淡的面容也浮起几分激动之色，旋又强敛去，心中一叹，复退开来。

文夫人激动地撤回一只纤手来，牵住丈夫袍袖，颤声道：“官人你……你看，他是不是真像当年的你？”

文上林笑道：“是，是，真是一模一样。”

文夫人未觉丈夫语中一丝不同，泪珠儿滚落下来，泣道：“可怜咱们一家子，今日终于得全……”

文炳听得她语中喜极之意，被泣声引动心酸处，眼泪竟一滴也忍不住，纷纷离眶。

旁边诸人都以为他也是因为重见家人、喜极而泣，纷纷上前劝慰。

文炳耳中听的是旁人劝语，眼中尽是泪影，心中却明白过来。自是在自己昏迷时，瞻公把自己送了过来。

神志飘移。

这是与前十六年截然不同的生活，过去的一切在这一刻全如灰尘，随风逝去。自己灵力全失，从此再无可能梦见师尊、重逢凤仙姐姐，亦不会再见到“梦中”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那虽半点也不了解、却在冥冥中予自己以牵心酸楚的女子。

恍若至亲们倏然间都离自己远去，这世上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所有记忆都化在时间中。

一切都重新开始。

宛若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