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长大了,而父亲老了.此刻他光着膀子,坐在电视机前吃着西瓜看电视.淡红色的西瓜汁顺着他松弛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的脸盆里,眼角的皱纹随着他的咀嚼动作而越发
明显.吊扇在父亲头顶翁翁响着,我看见汗从父亲的额头上,胸膛上,肚皮上渗出来,衰老的皮肤象裹着一层缎子闪闪发亮.他啤酒肚的肚脐上那道三寸长的刀疤,活象一只扭动着的蚯蚓.大姐说那是父亲年轻时好勇斗狠留下的纪念,还说家里只有我的性格最象父亲.
父亲年轻时脾气不好是众所周知的,我记得小时侯和二哥嬉闹吵醒了午睡的父亲后二话不说,每人挨了两巴掌.还有就是爷爷去世出殡,母亲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被父亲当街踢倒在地,我和二哥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腿,我们那时的高度也只能够到父亲的大腿.我在父亲的大腿上咬了一口后被父亲甩到地上.我怀疑和父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许就是那次产生的.之后的20多年,我和父亲一直处于相互敌视的状态.我和二哥考试不及格,二哥顶多是被训斥几句,而我总逃脱不了被暴打一顿的厄运.有一阵子我异常仇恨父亲,我想如果不是母亲在我挨打时给与援手,我早被父亲打死了.我想我应该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了武术,象觉远和尚打秃鹰那样把父亲按在地上臭揍一顿,替家里所有被父亲打过的人报仇雪恨.这个计划最终以流产告终.初2那年我和王猫耗子扒了火车在郑州流浪了2天2夜被好心的警察送回家.当父亲举起棍子时,当母亲哭着用身体护着我时,当父亲的棍子敲在母亲的肩上时,我一把夺下棍子,用充满仇恨的声音说:以后不许你再打我和妈妈了,否则我绝不放过你.父亲惊诧的眼睛和我愤怒的眼睛对视了10秒种,他哆嗦着嘴唇转身丢下句话,”以后你是死是活随你的便.”
大姐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父亲吃完了西瓜正和我的外甥他的外孙”存存”抢电视看.遥控器在他们手里换来换去,电视里一会是动画片一会是香港枪击片,存存已经快哭了,眼里含着泪水仍然在坚持着.父亲则快乐的哈哈笑.我忽然感到厌恶和悲哀,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变的越来越乖僻.要么躲在屋里看电视一看一整天,要么出门转悠一转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父亲已经没有力气打我了,但他还有力气逗外孙玩,他象西沉的落日,享受着晚霞的美丽.虽然时间不多了.我不敢想象若干年后象父亲一样.什么都不做,把家里弄的象猪窝乱七八糟,反正大姐和三姐会回家给他收拾.我宁愿住单身宿舍或去小叶那儿也不愿意回家,自从母亲去世后就更少回来.敌视仍然存在,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2
回忆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常常让我在错综复杂的生活中无所适从.因为我错把过去的教训当做经验,而它们不是经常灵验的.也许你今天经历的事情会让你铭记永生,可惜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我看来,经验都是可耻的,我讨厌一成不变.所以我努力忘记过去,让自己累一些,再累一些.疲劳的身体是无法缅怀过去的.我可以疯狂工作24小时,或者连续打2天2夜的麻将,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点无疑是个好办法.至少人的不是无法改变的.
我很奇怪叶子为什么会看上我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一点不帅,放进人群里根本不显眼.我嫉妒2哥,他继承了父亲的外表,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我嫉妒大姐,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快40岁的人仍然让小伙子们动心.而我则继承了父亲和母亲所有的缺点,脾气暴躁,不通事物,不近人情.孩子气十足.和小叶作爱之后,她问我喜欢她什么?我不知道,那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喜欢——叶子拉长了声调,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我喜欢你比较傻.我的回答让叶子不满意,叶子的回答同样让我不满意.一个傻男人值得女人喜欢吗?如果我是女人,我绝对不会喜欢.我始终认为男人应该聪明,健康,英俊,幽默.可惜我一样都没有.这让我苦恼.我不爱说话,不懂得幽默,不会讨女孩欢心,每次和叶子吵架赌气都是她来找我和好.
和叶子住在一起时,我们经常无话可说,我觉得很不正常.叶子说她爱发呆,而我从学生时代就有发呆的毛病.我能望着天,一看就是一下午.叶子说她也是这样.有时候,我和叶子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相视无言.沐浴着太阳,暖洋洋的.或者她去看电视笑的前仰后合的,我则坐在电脑前螟思苦想我的小说和打电脑游戏.
叶子是个活泼的女孩,和我恰好相反.我对叶子说咱们真是奇特的组合,你外向,我内向,你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你讨厌,咱们怎么能在一起呢?叶子说因为你是个小傻子.那你怎么喜欢傻子呢?呵呵,我大脑进水了呗.
当然,叶子的大脑没有进水,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有份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比我强.我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国企上班,而她在中
国
移
动做会计,每月的奖金抵得上我半年工资.叶子常笑我是小白脸,靠她养活.我理直气壮的说我不是小白脸,我的脸只比你白一点点,最多算是老白脸,你赶快抛弃我吧.我是可怜你呀,笨笨,你这么大年纪我要是把你抛弃了以后恐怕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了.我说是是,咱们比比谁的嘴巴大吧.这是我惯常的把戏.接下来我就和小叶吻在一起,等放开时,我做了比较,叶子你的嘴巴比我大,以后我叫你大嘴叶子吧.哼,你比我胖,那我叫你大肥常吧.
3
我姓常,我叫常浩.这个名字不太好,容易叫人联想到嚎叫或大号小号什么的,我不喜欢.成年以后我考虑过改名字,改成常笑或常宽会好点.2哥告诉我,我的名字是母亲想的,我爱母亲,所以才打消了改名的主意.
前面说过,我在一家快倒闭的国企上班,既发不了财又饿不死,赚的钱刚够养活自己.现在想想汗颜,我和叶子在一起时,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过,不是不想买而是确实买不起.叶子家境富裕,工资和奖金比我多的多.和她出门吃饭一般都是她买单,而她又是挑剔的人,轻易不买衣服,买的衣服动则上千,我根本支付不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他吗的不是男人,和叶子这么久只给叶子买过一样东西.99年夏天,我带叶子去游泳,叶子没带泳衣,泳池门口有卖游泳衣的,168元,我给叶子买了一件黑色带花纹的泳衣,叶子高兴的不得了.
我喜欢写作,可惜读者只有叶子一人.我写的垃圾总是被杂志社退回,说我写的内容不健康,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设,这让我时常苦恼.叶子鼓励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牢其心志,饿其体肤^还说我一定能成功.我不知道叶子是真崇拜我还是安慰我.不过好听话谁都爱听.
喜欢文学不是好事,文学能给人什么呢?简单点说是让喜爱幻想的人更喜欢幻想,让不喜欢幻想的人觉得人生更无聊.这个社会不需要幻想,也就是说不需要精神,在文字的地牢里你什么都找不到,沉溺在黑暗中的人幻想光明,他们常常会把地牢里老鼠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当做光明,可惜那只是幻觉.
我喜欢小说要归罪于父亲,他年轻时也喜欢看书.那个时代,每家必备的就是毛选和红宝书,狂热的人民终于找到了精神支柱,他们每天吃饭睡觉工作必须背诵的东西.你也许感到好笑,其实没什么可笑的.嘲笑前人并不意味着你的高尚和崇高,不意味着你比他们更聪明,不意味你比他们更充实.你比他们多什么?
5
午后的阳光总让人昏昏欲睡,室内中央空调的凉风把我吹醒了。我问坐我对面的小梁几点了,小梁把目光从《读者》上移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四点五十,你可真能睡呀,再有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我伸了个懒腰说,生活就是吃饭和睡觉,有充足的睡眠才有充沛的精力。你也不怕科长看见?怕什么,我算准了科长去隔壁找“小狐狸‘聊天,不到下班不会回来的,再说还有你帮我呢,你总不会眼看革命同志被残酷镇压吧。小梁笑了笑,腮边展开一个漂亮的酒窝。我忽然发现这个戴着眼镜的小姑娘挺可爱的。
意外事件的到来总让人不加防备的,我还打算继续和小梁调笑呢,桌上的电话响了。大姐问我这几天回家没?我说看见老头子烦,没回家。坏了,爸爸失踪了。怎么可能,老头散心去了吧。不可能,我大前天到家收拾屋子,帮爸爸做的晚饭,刚到家里晚饭还在桌上放着,都溲了,我问你二哥,他也说不知道。好,我马上回家看看。我放下电话,叫小梁帮我给科长请个假。怎么了?小梁问我。我家老头子被外星人抓走了。我对小梁做个鬼脸,匆匆走出办公室。
家里已经被大姐收拾的干干净净,惟独驱散不了的是父亲的气息。我仿佛看的到父亲喝饱了啤酒,打着酒咯,的啤酒味混着卫生香的味道呛得我想打喷嚏。大姐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无聊的看着电视。回来了?恩,请了假。
我刚才给你2哥打了电话,他说给派出所的朋友说了,准备报失踪案。
先别急,爸爸不会去小叔或姑姑家吧?
我给大叔小叔还有姑姑家打过电话,他们说父亲没有去。要不咱登个寻人启示吧,你同学王猫不是在报社吗?
我一会给王猫电话。老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吃穿不愁好好的怎么就失踪了?
你的脾气最象咱爸了,你想想他会去哪儿?
我想不出,他的脾气最近越发怪,谁猜的到他怎么想的?
你这几天别乱跑,在家守着,说不定爸爸会回来。我去你姐夫那,他认识人多,叫他想想办法。
好。
6
大姐走后,我给王猫打了电话。他叫我别急,登寻人启示小事一桩,包在他身上。我说我不急,只不过家里缺了老头,寂静了不少,我一个人不习惯住大屋子。要不哥们过去陪你?别,我怕你女朋友误会咱是同性恋。
打完电话,我对着电视发了会呆。起身走到父亲房间的门前,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门。父亲的房间我至少有5年没进过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似乎讨厌我们打搅他的清净。有时大姐帮他收拾房间,还免不了被他埋怨。
屋子很乱但很干净。床头上挂了2件父亲的衬衣,床头桂是母亲的遗像慈祥的望着我,对面的电视柜上是21寸的彩色电视,旁边扔着两包快食面的包装袋和几块橘子皮,电视机上有只玻璃杯,里面是放了很久的浑浊的液体。我拿起闻了一下,是喝剩下的啤酒。
我坐在父亲的床上,想象父亲孤独寂寞的晚年,家里只有母亲向着他理解他,忍受父亲的刁难和责怪,就连父亲最疼爱的2哥,结婚后也和父亲没什么话可说。他忍受孤独象母亲忍受他的责难,在这张床上辗转反侧,能让他解闷的只有那台古老的电视机了。我现在可以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逗“存存”玩,孩子是不会嫌他罗嗦,不会嫌他古怪的脾气,他也努力扮演一个好外公的角色。
父亲的失踪是否是他孩子气的体现呢?我从床上蹦起来,迅速拉开屋里所有能打开的柜子,用不太灵敏的患了鼻炎的鼻子搜索着。抽屉里是几个笔记本,我翻了翻,没什么意思。一本影集,我从前见过,是家里人的照片。户口本,退休证,泛黄的信纸,一个信封,我把信封拿起,沉甸甸的信封。口朝下,一枚黄铜钥匙落在掌心。钥匙光滑腻手,象是经常摩挲把玩而发出古朴的色泽。显然父亲或母亲经常使用它。但是它开的是哪把锁呢?
我把衣柜里的衣服被子毯子抱出来,放在床上,一无所获。我掀开床单,趴在地上,把头伸到床下,除了灰尘再没有别的东西。掀开褥子后,发现床的盖板可以打开,里面有只上了锁的红漆箱子,一尺见方。我试着用钥匙打开那把锁,果然,锁被打开了。箱子里有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复活》,我印象里小时侯看过,还因此被父亲训斥。泛黄的书的第一页,娟秀的字体写着:赠与东江同志共勉。红梅。东江是父亲的大名,而红梅显然是个女人,并且不是母亲。我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在箱子里,还有一本笔记,打开后发现是父亲的工作笔记,里面详细记载着一些资料数据,是父亲年轻时勤奋好学的证明。我翻了翻,发现一张被撕成两半的黑白照片,父亲戴着军帽,英姿挺拔,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条大坝,遥远处有模糊的人影。我揣度照片的另一半去哪里了?
7
做一只无情的动物应该是快乐的,而快乐是我的原则。雯丽在我对她说再见时,咬牙切齿的说:常浩,你会遭到报应的。我没有回头,报应?我在心里想,是的,我相信报应,不过那太遥远,我干吗要想今后的事?我不停的抛弃女孩又被女孩们抛弃,直到叶子的出现,我才决定彻底告别颓废的生活。
第一次和叶子是在我的单身宿舍,舍友出去喝酒,这是我们多年来的默契。只要谁带了女孩来,另一个人就会找借口离开。我和叶子刚刚吃完饭,都喝了一点酒。宿舍里很热,叶子的脸红的象苹果,坐在床上斜睨着眼睛盯着我看。我说叶子,你有多重。叶子说100多斤。100多多少呀?不告诉你。那我称称吧。说着我一把抱起叶子,叶子顺势倒在我的臂弯里,恩,有105斤左右。我放下叶子,没想到叶子紧紧抱着我。接下来,我吻了她的嘴唇,那里有蜜糖,柔软的深渊。接着我顺理成章的做成了那件事。做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王猫的至理名言:女人都差不多,都差不多。筋疲力尽后,我穿上衣服,点着一只烟,说我饿了要吃东西。叶子抓住我的胳臂,说你是不是完事就不想管了?我说不是,我肚子饿了要吃点东西。叶子说算了,飞快的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她健步如飞,象一只母猫,以至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她。路灯下,我们的影子被拉的细长,时而交融,时而分开。我说叶子附近有家米线做的很不错,要不咱去尝尝。叶子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睛里是跳动的火焰,是诱惑的极限,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好吧,我要吃大碗的”。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好,我告诉你,只要三秒钟。在那瞬间,我觉得叶子的娇媚蛮横可爱,值得我付出所有,值得我为她神魂颠倒。我要告别过去的生活,告别过去的女孩,告别过去的垃圾,我要和叶子一起奔跑,我觉得我的热情足以融化北冰洋的冰山。
我难以置信的告别了过去的狐朋狗友,安心呆在叶子的屋里,有时候上网打游戏,有时候陪叶子逛街,有时候和叶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王猫和耗子打赌说我出不了3个月就会回去找他们,还说如果我回去就花一个月工资安排大家去星吧顿大酒店暴搓一顿。我对叶子说有信心抵抗他们的诱惑,叶子你是只小母猫。
报应终于来了,只是它为什么来的那样快。那天叶子回老家,百无聊赖的我找王猫喝酒,我们喝多了去蹦迪。迪厅里聚集了大把年轻漂亮前卫的女孩,王猫不知道怎么邀了两个女孩到我们的桌子喝酒。女孩化着浓妆,看不出具体年龄。一个长发,一个短发。后来我们到王猫的房子去打牌,王猫的父亲出国后给他留了一所大房子。打牌时我们又喝光了2打啤酒,接着王猫示意我领着短发女孩去另外的房间,王猫和长发女孩留在房间里。一觉醒来,我发现身边躺着女孩。我心说完了。果真完了,长发女孩缠上王猫,闹的沸沸扬扬,王猫差点被报社开除。叶子知道这件事后,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完了。是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8
家里父亲的气息已淡淡散去,我翻箱倒柜试图寻觅父亲出走的蛛丝马迹,除了发现父亲退休工资的存折消失不见外,几乎一无所获。这让我稍感欣慰,父亲拿了存折出走想必是预谋以久的事,他还不想落到餐风饮露的地步,这至少说明他神智清醒。存折里有一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自他退休后,我们兄弟姐妹承担了家里一切必须的开支(主要是大姐和二哥),存折上的钱几乎没有动用过,而存折是全省通用的,他拿了这笔钱应付某些突发事件应当绰绰有余。
那张撕成两半的照片静静的躺在我的衬衣口袋里,我静静的躺在父亲的床上,想通过某种神秘的媒介达到与父亲的精神交流。窗外,落日的余辉安静的撒在我的脸上,影影烁烁的梧桐树叶的影子拂在身上缓缓流动,有小贩的叫卖声透过纱窗隐隐约约的传来。这样美妙的傍晚,实在适合对人生的冥想和反思。我仿佛看到年轻的父亲,迈着矫健的步伐,匆匆奔向未知的远方,一条阳光明媚的大道在他身边快速闪开。路的两旁是枝叶茂密的梧桐树,沿着父亲的脚步一直蜿蜒到远方。在路的尽头,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怀里抱着一本书,焦急的等待父亲的到来。
父亲的爱情故事与父亲好勇斗狠之事相比极少人知,我仅仅从大姐的口中听到只言片语,遗憾的是大姐也是所知有限。印象里2岁或三岁时,有位大辫子阿姨到我家拜访,被母亲冷言支走,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和母亲吵了一架。她的印象在我脑海里早就模糊不清了,能记得的是她抚摩我的头时温暖的手和一粒粘牙的奶糖。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复活》上娟秀的字体联系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从心理上本能的排斥这个联想。
遥远的故事就象河底被流水冲刷平棱角的鹅卵石,安静的躺在那里,等待有天被某只纤细或粗糙的手拾起。
9
一个礼拜了,仍然没有父亲的消息。王猫果不食言,在报纸上帮忙登发了寻人启事。在这期间,我去单位请了长假,没想到科长轻易的批准了我的假,还说单位最近不忙,让我料理完家里的事再来上班。我满怀感激之情走出办公室,迎面碰到小梁,小梁问我什么事?我说来请长假,准备周游四方寻找父亲。你怎么这么傻呀?单位马上要裁员了,象你这号请长假的准是被裁掉的。是吗?我说科长怎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笨蛋,他估计正苦恼裁谁不裁谁的问题呢?你一请假,等于帮他减轻负担呢。无所谓,这破地方我早呆腻了裁了正好。
大姐印发了200多张寻人启事,和我分头张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大姐依然充满希望,期待有天流浪够了的父亲看见我们的寻人启示会主动归家。对此我不屑一顾,我宁愿相信父亲是为了寻找某种精神寄托离开喧嚣的城市,开始他的田园生活。他这会很可能躲在哪个村庄里,包了一块地,种点菜养养花什么的。也许不不留一词的离开正是怕我们去打搅他的清净。但我不忍心打击大姐的积极性,家里除了母亲,大姐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有点讨厌2哥,从他考上大学以后就开始讨厌了。应该说我和2哥小时候关系还是很融洽的,自从他上大学后,我发现他象变了个人似的,对家里人爱理不理,说话拿呛拿调。前年他当上建行的行长后更加不可一世,我觉得我们除了维系彼此的血缘关系外,倒越发的象是陌生人了。
得知父亲失踪消息后,远在商丘的小王叔叔特地赶来。他只比父亲小一岁,可以说是父亲的生死知交。当年他和父亲同在郑州时,是“二七公社”的战友,有着深厚的革命友谊和兄弟情谊。那年,“二七公社”与“河造总”发声千人械斗,父亲为救小王叔叔,被砍刀开膛,留下三寸长的刀疤。而小王叔叔为救父亲输血600cc,当场昏厥过去。“你不知道当时战斗有多惨烈,我们镇守的大楼被对方的大弹弓蹦的净是窟窿,我和你爸还有永安带着敢死队冲过去……”小王叔叔在我陪他吃饭时描绘着当时的情形。和父亲的缄默不语相反,他在喝了点酒后变的豪情万丈。在他的叙述里,还有一个父亲的好友“永安”不时出现。父亲似乎在故意隐瞒着他的往事,他从来没对家人提起过。这些故事如果不是王叔提起,将会石沉海底,我永远不会知晓。
10
“漂亮吗?”菲菲翘起纤细的无名指得意的问?指头上有颗闪闪发光的钻戒。
“很漂亮。”
“要2万多呢,家明送的。”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吧,家明说等房子装修好就结婚。”
家明是菲菲的未来老公,比菲菲大15岁,菲菲是我的好朋友。此时她脸上流露着即将成为新娘的幸福。
“你呢?和常浩彻底散了吧?”
“算是吧。”我端起杯子,浅浅的啜了口咖啡。入口是淡淡的苦,淡淡的香。
正是下午,“蓝白”咖啡屋人少且安静,cd机里放着一首舒缓的情歌。
我扭转头,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望向外面。几辆车安静的擦肩而过,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挽着手,慢慢穿过马路,有个高个子男人在路边电线杆上张贴广告。我的心跳了一下,那个男人贴完广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转过脸来。我感到心脏抽搐着,是常浩,没错。两个月没见,他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疲惫,风吹过他的衬衣,轻飘飘的。我感觉他向这边张望着,急忙掉转头,用咖啡杯遮着脸。
菲菲好奇把眼神投向窗外,“哎,是常浩呀。”
“恩,看见了。”
“他好象瘦了很多。”
“是吗,我没发现。”我漠然回答。
菲菲对我笑了笑,握着我的手:“小叶,别折磨自己了。忘了他吧,男人多的是。”
“我早把他忘了。”
“你没有,我发现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别这样好吗?男人的誓言都是狗屁,他们都差不多的。现实点,找个对你好的,有钱的男人。”
“好呀,你交际广,给我介绍吧。”
“上次我给你提过的,家明的表弟,在外资做财务主管的,比你大6岁,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呀。”我笑着说,“什么时间安排我们见面呢?”
我把头扭向玻璃窗,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卷着地上的枯叶和碎纸屑,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耳边是菲菲的聒噪声,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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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小王叔叔后,我给大姐打了电话说准备到开封一趟,那里有父亲的另一个好友“永安”,或许他有父亲的消息。大姐问我身上有钱吗?我说从银行取了2000,估计够用了。
车是下午1点的,我买了票上车开始睡觉,最近睡眠质量不好,经常做梦。车到开封郊区时,我被邻坐说话声吵醒。车厢里空气污浊,烟味汗味刺鼻难闻。我推开车窗,一阵凉风袭来,顿觉舒服许多。路边的杨树从眼前掠过,绿油油的庄稼地使人眼前豁然开朗。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却见两个孩子站在绿地上,手里牵着线,一只普通的“蝌蚪”风筝远远的飞着,他们仰着笑脸,目光随着风筝而飞翔。车很快把他们甩在后面,那只风筝却印在我的脑海。
小时候,父亲给我做过5个蝌蚪风筝,用竹帘子的竹篾简单的弯成半圆,再用线绑好,糊上报纸,粘上纸尾巴就算做好了。接下来父亲骑上自行车,带我和二哥到附近废弃的飞机场放风筝,无疑那是快乐的时段。放完风筝,父亲还会带我们到澡堂子洗澡,出来后再到澡堂对面的蒸饺馆美美的吃顿蒸饺。也只有那时,我才不会记恨父亲……
到开封车站后,我按王叔给我电话打给永安叔叔,没人接。我又拿着王叔给我的地址,去宋城一条街找“永安”叔。这里我2年前来过,上次是和叶子来玩,这次只有我自己。街道和2年前没什么变化,仍然是北宋时期的建筑,可能不是旅游旺季吧,游人三三两两的。天快黑时,仍然没有找到。路边两侧,已经有夜市的摊贩开始出摊了。我要了一碗羊肉泡馍,边吃边想下面该怎么办。摊家是对夫妇,一个妖娆的妇人和一个憨厚的中年汉子。我问他们附近有没旅馆,妇人热情的推荐我去拐弯100米的“皇城旅社”,干净又便宜。
到了“皇城旅社”,我要了个单间,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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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惶忽忽中被嘶哑的二胡声吵醒,我起身看了看时间,已是深夜12点整。推开窗户,才发现下面是一条紧挨护城河的夜市。我点了一只烟,觉得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走出旅店。
夜市上吃客稀少,几家小摊开始收拾桌椅回家。有个卖唱的瞎子被一个小女孩牵着,在各个摊点上招揽生意。嘶哑的二胡声使本已寂寥的夜市更显凄凉。
我沿着护城河边石子铺就的小路慢慢的走着,夜风微凉,不禁打个寒蝉。河边的石椅上有一对恋人窃窃私语,我经过他们时故意停下脚步,他们随即停下私语。女孩抬起头,白了我一眼,似乎责怪我防碍他们的幸福。我歉意的对她一笑,继续前行。
岸边的河水在夜市灯火辉映下闪着粼粼波光,象漂浮着碎金子一样。而远处的水面则漆黑一片,如茫茫夜色,深邃遥远。风中隐约传来女子的低泣,我好奇的四处张望,前方一棵低垂的柳树下,有个女孩坐在岸边,双手抱着蜷缩着的小腿,头埋在膝盖上,肩膀随着哭泣耸动着。我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女孩身边。她象是发现有人临近,停止哭泣,把头从膝盖上移开,用手背抹了几下眼睛,然后呆呆的盯着河面。月光下,她的细长的眼睛有如雾似的飘过,白皙的脸上还有泪痕没有擦净。我想和女孩搭讪,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女孩忽然回过头来,瞪着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失恋吗?讨厌!
我点上香烟,吸了一口说:当然见过。我年轻时失恋十几次呢?
那你还有什么好看的?
哦,我是怕你……,说着我指了指河水。
她放肆的笑起来:笨蛋,女人失恋当然要流泪,你以为我会跳河自杀呀?
我挨着她身边坐下,“难说,有的人表面上坚强,嘴巴特硬,实际上脆弱的很。”
我不会的,为任何男人去死都是愚蠢的。流泪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习惯。你呢,你说失恋十几次是真的吗?
算是吧,失恋就象一场重感冒,当时很难受,过后就好。
我感觉你的经历象是挺复杂的。
怎么会呢。都是普通人,别人经历的事我也会经历,不过是想的多点罢了。
有时候想想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上班,吃饭,恋爱,结婚,生孩子,养孩子,然后完蛋,太无聊了。
人生本来就是荒诞的,象那河水,几百年绕着这座古城,平淡无奇,波澜不惊。也许几百年前的人和我们现在看它都一样,没什么变化。
哎,我可不喜欢死水一潭,我希望生命中有不断的惊奇和喜悦。
不太可能,大多数人年轻时都喜欢幻想,希望能活的多姿多采,希望生命能有点意义。这条河年轻时也许也是个爱幻想的家伙,可几百年过去了,不还是老样子?
那可不对,你不知道吧,开封是城上城。黄河泛滥时,黄沙掩埋了好几个朝代的古城呢。这护城河也早变迁了很多次了。
看来我是孤陋寡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