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了“寻妈”的念头之后我才发现,我对于我妈“历史”情况知之甚少。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妈就在齐平市新华医院(第二人民医院的前身)做护士。做护士之前,应该是在某个卫校上学,这“某个”卫校到底是哪个,我就记不住了;至于她在上卫校之前还干过什么,我更是一无所知。我跟好多“80后”“90后”一样,对于几十年前的旧事不大感兴趣;或者说,由于高科技时代的信息爆炸,我们连接受新事物还唯恐不及,谁还有那闲精力去追溯父祖一辈人的往事?结果,“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只能依据脑海中仅有的一点线索,大海捞针一样去“捞”我那个亲妈。
好在我的记忆力还不错,我不光记得我妈叫李温玉(这什么话?),我还记得我姥爷叫李宝成,我姥姥叫何惠兰。我姥爷似乎当过县城一个工厂的厂长。
我姥爷在哪个地方当厂长这个问题耗费了我大量的脑细胞。最后我想起了姥姥的原籍是密东县,这才连带想起了姥爷应该是在密东县县城当过厂长,但我完全想不起来那到底是哪一年的事情。没办法,我只好先就这一点点线索去打听一下吧。因为此时我妈太小,肯定没什么知名度,我要找她只能先找我姥爷我先问到的人,是招待所登记处的一位大姐。
那大姐有三十出头,对解放军相当热情(当时都那样,老百姓对军人特亲)。而且她是本地人,家就在县城住,周围情况很熟悉。
一问那大姐我才知道,密东县城内一共有五个厂子:酒厂、毛巾厂、造纸厂、农具厂、农修厂。听说我要找个叫李宝成的厂长,她就拿起电话来帮着我问。她问的当然不是厂长,而是革委会主任(当时的厂长都叫厂革委会主任)。结果这个五个厂的“革委会”主任里面只有一个姓李的,叫李天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那显然不是我姥爷,因为我姥爷那个时候应该才三十七八岁。
我又仔细想想,发现好象是我搞错了。我姥爷肯定是个厂长,不是“革委会主任”,那么按照他的年龄推算,他应该是文革后才当的厂长。那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呢?我想啊想啊,一下子想起来了:“右派”!
一点不错,我姥爷原来是个右派。在这个时代讲,他就是个大坏蛋。
我好像听我妈说过,我姥爷原来在一个大工厂当工程师,是个既老实又本分的知识分子。57年打“右派”的时候,那个厂子没有完成“任务指标”,也就是说“右派”太少不够数,因此又随便弄了几个知识分子“凑数”,我姥爷就不幸被“凑”成了右派。他戴了右派帽子之后,先在厂子里监督劳动,文革中又像我小姑陈玲瑶一样,全家被赶到了我姥姥的原籍密东县的农村。文革后期他进了密东的一家工厂,后来当到了厂长。
这就对了,我姥爷此时此刻,应该还在密东的农村当“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呢。
但是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我姥姥的原籍是哪个村了。
密东县这么大,我总不能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找吧。
在登记处那位大姐的帮助下,我又找到了招待所一位六十开外的看门老头。按照我提供的线索他回忆了一下,记起前几年城里下放来的人,多数都安排在县城的附近,说是便于监督他们,因此没让他们去边远的山区。加上我模模糊糊记得“我妈”说过,小时候能跟你姥姥进趟县城,就高兴的不得了,那说明县城离她家应该不是很远。
第二天,我从招待所借了一辆自行车,外带一份密东县的地图。我给自己限定的时间是两天,两天我也不大可能跑遍县城周围所有村子,能找几个地方算几个地方,实在找不到的话,只能等以后有机会了再来找。
我早饭多买了两个馒头,一大块咸菜疙瘩(吴太白给的点心早让我和马卫青吃光了),找个玻璃瓶子装了两瓶水,就骑上车子出发了。我从密东县的南郊开始,顺着乡间公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打听。走到中午,我已经访问了七个村子,没有一个村子里有下放的右派。
吃过简单的午餐,我开始从一条乡间小路朝东转。从地图上能看出来,这条小路大约有十五华里,连着三个村子;然后通到一条大公路上,公路的路边有六个村子,沿着公路朝北走,就能返回到县城。
小路边上的三个村子,名字里都有一个“官庄”,分别叫何家官庄,老官庄和北官庄。这几个名字好像牵起了我的什么记忆,当何家官庄遥遥在望的时候,我猛然间精神一振!
我姥姥就姓何,而且我清楚地记得姥姥跟我说过,她们村里古时候出过一个大官。“官庄”的意思,不就是有“官”的村庄吗?
我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轰鸣,我回头一看,只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歪歪倒倒直朝我冲了过来。这条小路很窄,应该是根本不能通行卡车,也不知道那个二百五司机是怎么开上来的。更可恨的是他明明看到我在前面骑着自行车,竟然既不鸣笛也不减速,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到了我的身后,我还没来的思考对策,就听“咔嚓”一声,它将我和我的自行车撞到了一边,然后一刻未停地飞驰而去。
我从路边的谷子地里站起身来,狠狠骂了一句粗话。抬头朝前面的路上看看,我不禁吃了一惊:那辆车竟然不见了!
从我摔倒到爬起来,好像也就是十秒八秒的时间,就算我笨得象狗熊,一分钟才爬起来,那车也不能消失的无影无踪啊?这什么速度,这简直比21世纪的“动车组”跑的还快!
不过我没顾上琢磨这卡车为什么跑那么快,我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除了右小腿被车梁咯的有点疼,别的“部件”完好无损。车子也只是断了两根辐条,扭了车把。我将车把正过来试试,还能骑。
我拍打干净衣服上沾的泥土,又蹬上车子朝那个“何家官庄”骑过去。
何家官庄紧靠一条小河,河水清清,杨柳依依,但是我对这秀丽的风景视而不见,我的目光被河边柳下三个跳橡皮筋的小女孩吸引住了。
那三个女孩子都是十来岁的样子。一个短发,一个扎两刷子,还有一个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
我跳下自行车,朝着那个长得最漂亮的长辫子小姑娘跑过去。
看到来了一个女解放军,三个孩子停止了动作,不约而同回头看我。我不管不顾地冲到那个长辫子小女孩身边,仔细看了她半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敢用我的命来打赌,她就是我妈,她就是李温玉。
她长的挺秀气,眼睛又大又亮,眼睫毛长长的,扑闪扑闪像两个小精灵。不过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很明显的营养不足的样子。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蓝斜纹布旧褂子,两个肘部各有一块补丁;下面穿的是黑色粗布的裤子,脚上没穿袜子,光脚穿一双圆口带绊儿的花布鞋,布鞋的前端也打着补丁。
她那很有神的眼睛望着我,显然被我的神态弄得迷惑不解。但是她并不害怕,而是用银铃一样的声音问我:“大姨,你找谁啊?”
我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她:“你是不是叫李温玉?”
她点点头:“是啊,你怎么认识我啊?”
这个问题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地难答。不过好在我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我说,我不认识你,我认识你爸爸,你带我去你家,好吗?
她答应着,扔下皮筋就带我走,那两个小姑娘还喊着:“小玉,你快点回来啊!”
路上我问她:“你没上学吗?”
她摇摇头:“我退学了,家里穷,交不起学费。”
“啊?”我吃了一惊,“多少学费啊,交不起?”
她说:“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上学,家里供不上。我爸说,等我大哥中专毕业了,再让我上。”
我这才想起,我还有三个舅舅两个姨。我小姨,也就是李温玉的妹妹,好像这时才三四岁的样子。
“我妈”在前面连蹦带跳,领着我走进了河边上的一个破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