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十分,我坐上了开往谢灶的长途客车。
从南平镇到密阳县的谢灶村,全程大约是八十多公里。谢灶位于密阳县的最东面,大部分是近海滩涂。我以前没到过这一带,听人说这里比较荒凉,所以脑子里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是等到真的看到了“滩涂”,我对这里的荒凉程度还是感到“相当”的吃惊。
客车开过密阳城不久,车窗外的景色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特点是道路两边的房屋和树木越来越少,渐渐的竟然全都消失了。极目所见,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干燥的泛着白碱的地面上,除了零零星星长着一些茅草,大片大片的地方就那样白花花地裸露着,显得一点生气也没有。我就奇了怪了,这里的土地连草都不肯长,怎么种庄稼呀;没法种庄稼,又办的什么“农场”呢?
直到车子临近谢灶,我才看到在那镇子(村子?好像就是个大点的村子)周围有些榆树,而且附近也有了成方成块的农田。但是田里却没有麦苗,就那么光秃秃地晒在太阳底下。
周启明说的没错,从谢灶汽车站一下车,真的就能看见他们的农场。但是我问路的那人告诉我,看着很近,走过去的话,直线距离是五华里。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走到那个红砖墙围起来的农场大门以后,门口的哨兵听说我找周启明,指指东面更远处的几间房子告诉我:一排不在场部住,他们住在“东湾”。从这里到东湾,直线距离是四华里。
可是这四华里不同于刚才那五华里。那五华里有路可走,这一段却没有正经的道路。这周围全都是大片大片干涸的稻田,我只能从稻田之间的田埂上朝那边走。
尽管我的体力不错,可是当我快走到那个“东湾”的时候,还是累得两腿发软,头上冒汗。
所谓东湾,真的是个大大的水湾,而且这水湾应该是人工挖掘出来的,好像是为了多存些水,还修有一大圈低矮的围堰。水湾的西部,与一道从南面笔直伸延过来的大水沟相连,很明显,那水沟是给这湾里供水的,没有那条水沟,也就不会有这个“东湾”。
东湾的另外一边有些人在干活。他们都没穿军装,穿的是蓝色的工作服。
我走到离他们大约二百来米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我,然后就有更多的人停下手里的活朝我这边看。突然,我看见那里“蹦”出一个人,那人绕过水湾,跳过田埂,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朝我奔来。不用看也不用想,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周启明。
周启明很快冲到我跟前,又是惊喜又是嗔怪地说:“子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也不先跟我说一声!”
我还从来没见过周启明不穿军装的样子。看着那身洗的发白、沾有泥土的工作服,看着他晒得黑乎乎的那张脸,和变得有些粗糙的皮肤,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哎哎,怎么回事啊?累坏了吧,你真是的,你早说一声我去谢灶接你啊,这的路好难走。”
我一声不吭。周启明赶紧接过我手里提的大纸包,又拿过我肩上的挎包,然后领着我朝那几间房子走,一边走还一边问这问那,我一概不答,只顾低着头走,边走边抹泪。
进了屋子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一下抱住周启明的肩头哭了起来,我哭着说:“启明,咱不干了,咱转业吧,咱俩一块转业,我不能让你再这么受苦了……呜呜呜……”越说越伤心,我就哭了一个天翻地覆。
周启明一个劲地哄我:“你看你过去还老说我,你这是怎么了,别哭了啊,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嘛,我都长胖了,我都快一百四十斤了。再说,我们前些日子一直在搞政治学习来着,就是这几天才开始干活的。”
“你还骗我,”周启明掏手绢给我擦泪,我抢过来自己擦,然后恨恨地说:“你都晒成地瓜蛋了,还‘才’干活。不行,反正你得转业,你说你转业不转业?”
周启明直点头:“转转转。我也干够了。不过这会儿不行啊,这会想转也转不了啊。等明年‘复补’的时候吧,只要我们农场有转业指标,我第一个写报告,行了吧?”
周启明扶我坐下,给我倒来开水。我喝了几口,慢慢平静下来,想到刚才哭的那惨样,我朝周启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下周启明受不了了,他一把抱住我就拼命吻我,吻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一点没挣扎,我尽着他吻,我想,我就是憋死了也得让他吻个够。
周启明到底顾忌外面有干活的人,吻了一阵他松开手,然后重新问我:“哎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我没记得告诉你怎么走啊?”
我说:“你有单位,我还能找不着?我就是不告诉你,我怕你耍什么花招,我就要搞突然袭击,不然我看不到真相。”
我转头细看那间简陋至极的宿舍,然后生气地责怪他:“你为什么骗我,你说你住在场部的楼下,什么都不缺,你看你这里,房子透风撒气,这怎么还有煤油灯啊,连电都没有,礼拜天也不休息,你这过的什么日子呀?你个坏蛋你骗了我一年啊!”
周启明解释说:“我真没骗你。我们排原来是在场部住的,这里住的是二排,是看水源地的。因为这东湾就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农场种地啊,生活啊全都靠它。场里规定我们两个排一年一轮换,我们是十月份才换来的。而且我们礼拜天一般是休息的,今天是加班,因为上面水库马上就送水,北湾有一段围堰塌了,得赶紧修起来。”
我很吃惊:“你们没自来水啊,就吃那个大湾的水?”
周启明说:“这是乡下,哪来的自来水。当地的水含碱太高不能喝,也不能种稻子,需要从一百里外的南平水库调水过来。”
“我的天,那湾里的水多脏啊。”
“我们打回来还要净化的。没事。”
“什么没事啊,什么净化啊,不就是扔两块白矾吗?你老喝这样的水,你喝出病来怎么办?真是的,这破地方条件怎么这么差呀。”我急的没法发泄,直敲周启明床前的那个旧桌子。
周启明赶紧转话题,他看看那个大纸包说:“你这拿的什么呀,也不嫌沉?”
我说:“我觉得你这里肯定潮湿,我给你买了一床狗皮褥子,人家说隔潮特别好。”
我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那褥子给周启明看。我发现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赶紧装没看见的样子,一边给他铺床一边讲王叔文打狗的故事,这才把他哄得又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那边干活的收工了。听说排长的“对象”来了,他的部下们都来看望我。那些人多数都是职工,只有三个班长是当兵的。他们跑前跑后忙着,又是烧开水又是跑场部打饭,那份热情倒是挺让人感动。
吃过午饭,周启明说要带我出去玩。我疑惑地问:“你这还有什么好玩的,除了地就是天。”说是这么说,其实我正亟不可待地想出去,因为在这呆着人太多,我感到不自在。
周启明让我等在房头,他从西面一个大棚子下面突突突地开出一辆大拖拉机来,开到我身边停下,伸手把我拉上驾驶室,这才说:“我带你去没人的地方兜兜风。”
我看着周启明在那狭窄的田埂上熟练地驾驶着拖拉机,便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开拖拉机的呀?”
周启明说:“就是来农场以后。我还会开汽车了呢,都是在厂部没事的时候学的。哎你往前看,看见那个土坎了吗?”
我抬眼望去,果然前方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个半米来高,长得看不到头的土坎,我问:“那什么呀?”
“那是地界。我们农场的范围就到那个地界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