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副连长，你在这看什么呢？”

我正在管理处的房头转悠，忽然有人叫我，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们连炊事班战士孔佐业。

我忙说：“我，我到政治部办点事，那儿正开会。哎你在这干嘛？”

他说：“烧锅炉啊。外面怪冷的，你进来暖和暖和吧？”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前不久机关新换了一台零点五吨的小锅炉，代替那个用了多年的茶水炉。这个小锅炉不但可以供应开水，供应男女两个澡堂，还有剩余能力可以给机关办公楼的二楼和三楼供暖。本来这烧锅炉是机修连的事儿，但因为入冬后施工进入关键时期，机修连全部调去后山帮忙，因此管理处让我们警通连从炊事班抽两个人来烧锅炉。这锅炉安在管理处东头的澡堂后面，是管理处的设备，但是管理处却没人管，连里认为那两个兵是给机关干活，所以也不大管他们。这样一来，这个小孔和另一个烧锅炉的老贾就成了自由兵，除了工作时间长一些（两人轮换，每人上12小时，不过晚上可以在锅炉房睡觉），别的方面都挺好，两人过得很舒坦。

我进锅炉房看了看。那房子分成两部分，前面安着锅炉，修有煤池，后面是个狭长的小屋子，有一张简易的铁床，铁床上方有好几条热水管道从那通过，穿透西墙伸到那面的开水房和澡堂。我转了一圈，叮嘱了小孔几句就又出来了。因为我还要急着去办“大事”呢。

我从密阳农场回来就下定了决心，我要见见杨次山，让他想办法找人帮周启明调一下工作。我还清楚地记着他曾经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你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只要跟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帮忙的。”我自己没什么事儿需要他帮忙，但是周启明有事儿，而周启明的事情又与我息息相关。

决心是下定了，但是真到了要来找他的时候，我还有些犯踌躇。我倒不是怕见他，而是我来找他没有什么恰当的理由。你想啊，他是工地政委，副师级领导，我仅仅是个警通连的副连长。我上头有连长指导员，再上面有管理处副处长、处长，然后是工地副主任，然后我才能够着人家杨政委。我现在直接找他，一点借口也没有。

我那会儿已经走到机关办公楼前面了，就因为没想好借口，我又退回到了管理处的房头。我甚至想打退堂鼓了，我想，要不我再等等？等到有了合适的机会我再跟他说？想着想着，思路就让出来倒炉灰的孔佐业给打断了。

不过在那温暖的锅炉房呆了几分钟之后，一出来我就感到，我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到了三九天，一想到我那周启明还要在冷彻骨髓的寒风中干体力活，我的心头就像针扎一样疼。不行，我今天非要找到杨次山不可！

这么一想，我干脆什么都不顾忌了，我雄赳赳气昂昂地重新走进了机关办公楼。

杨次山的办公室在二楼。还好，我一路走来，没有碰上人。我迅速走到杨次山办公室门前，毫不犹豫地举手敲门。只听他在里面应着：“进来！”

我推门进去，一看就傻眼了。

老杨倒是在，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屋子里竟然坐着四个人。除了他，还有政治部吕主任、保卫干事许建洛和管理处管理员潘永恩（就是我们老连长）。

一见是我，杨次山就招手说：“陈子华，来来，进来。”

我赶紧说：“政委你先忙。我的事不大，有空我再来找你吧。”

我正要退出去，他却急急地说：“哎你别走。上次去话务排开的那个会，你还得给我整出个文字的东西来。这样，你先到会议室等一下，我这里完了我叫你。”

我一边答应，一边想，还是老杨的脑子来得快。叫他这一说，那些人肯定以为我是来找他汇报工作的呢。

会议室在二楼走廊的另一边。因为是朝北的房间，加上暖气不足，里面有些阴冷。好在杨次山很体谅我，我等了十分钟不到他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身，不料他不等我开口，就先摆摆手，然后走到我跟前小声说：“我马上有个会。这样吧，连队不是六点开晚饭吗，你五点四十到我家去，有事我们在家谈。我这一阵太忙，白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听他这样说我不由一愣。

杨次山的“家属”在河阳。我好像听谁说过，他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现在在济南军区当兵。他岳母住在他家，另外还有个乡下亲戚，加上他爱人，三口人住在河阳的军区后勤北院（杨次山原来在后勤机关工作）。张庆田政委调走之后，杨次山就理所当然占据了他那一套宿舍。偌大的一个小院，就住着他自己。他让我晚上去哪里，我实在是感到有点心虚。

杨次山看我犹豫，紧接着解释了一句：“没事的，别人也常去。你去吧啊，到时候我在家里等你。”

我咬咬嘴唇，重重点了点头。我想赌一把。我觉得，今天的杨次山固然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政治部副主任了，他已经成了工地的最高领导（之一）；但今天的陈子华，更不是两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兵班长，她已经是经历过很多考验包括生死考验的副连长。当年我都能对付了他，现在我怕他何来！

杨次山见我答应就笑了笑，用眼睛朝我示意一下，那意思是我可以走了。我立即端端正正给他敬了一个礼，便离开了会议室。

下午是连里的党团“组织活动”时间，在连队的活动室安排有我的一堂党课。听课的是那些“入党积极分子”，大约有十五六个人。我心不在焉地讲了一个钟头，就让其中的一个副班长领着那些人讨论，要求他将讨论情况明天上午给我汇报。五点不到，我就从活动室出来了。

我溜溜跶跶回了连部，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我怎么跟连长“请假”。按说我是副连长了，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自己安排，但如果出去时间长了，我应该“打个招呼”。不光是我，就是连长、指导员出了连队范围，一般也要跟别人说一下。那当然不算是“请假”，那是为了如果有什么急事，或者上级领导“宣召”，能有个地方去找他们。

问题是我给他们“打招呼”，我没法实话实说。连队六点开饭，我五点四十去政委家算怎么回事？难道我是去找饭吃？

我一边发愁一边就推门进了连部，里面就两个人，副连长吴太白和文书小苏。文书在写东西，吴太白在看报纸。

文书见了我说：“副连长，刚才金干事来电话找你，让你给回个电话。”

我应了一声，便去桌边给金荣慧打电话。金荣慧告诉我说：政委想了解一下你们连“组织发展”的情况，就是明年计划发展几个新党员，政审情况，培养计划等等，你抓紧写写报来吧，他急着要。你直接送他办公室就行了。

我有些为难：“金干事，写是好写，就是指导员不在，我得给他看看啊。”指导员是支部书记，我这个组织委员要上报的材料，给他过目是必须的，金荣慧说：“不要正式的，你先弄的大体情况报来，正式的计划以后再说。”

这一来，我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肯定是杨次山在帮我：我老去找他不是没有借口吗？他这是在给我制造“借口”呢。

我心里很高兴，赶紧答应着，胡乱划拉了几张纸，看看快五点半了，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来，我就对吴太白说：“我去政治部了，写了个‘发展’计划也不知道行不行，不行我在那改，晚饭别给我留了。”

吴太白应了一声，还加了一句：“你要回来晚了，我那屋里有吃的。”

我揣着那几张纸慢慢朝山下走，卡准了时间，在正好五点四十的时候，来到了杨次山那个小院的门口。

我先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就毅然决然地举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