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政治部报到上班的第一天,是1974年2月9日,星期六。
政治部在机关办公楼二楼的东部,共有六个房间。南面四间,北面两间。南面出楼梯口的第一间是协理员朱运穆(我们连原来的指导员)的办公室,朱运穆算是政治部的“二把手”,同时他还兼着机关党支部书记。第二间屋子是主任办公室,第三间是保卫干事许建洛和宣传干事小李的办公室,第四间就是我组织干事的办公室。北面东头的屋子里,是青年干事小刘和书记艾琴,另一间是个小会议室。
我的新办公室约有二十个平米。里面除了我的办公桌外,还有三个绿色的铁制文件橱,一张木连椅和一个茶几。
我上任的前两天,金荣慧已经接到了去后勤河阳干校的调令。她立即做好了交接准备,所以我一到她就亟不可待地办交接。我笑话她:“金姐,结婚的诱惑力就这么大,连这些姐妹你都不要了?”
金荣慧说:“别给我唱高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肯定比我跑的还快。”
金荣慧为我想得很周到,她把需要交接的内容和待办事项给我列了一个表,分出轻重缓急,一项一项给我交代。
我们工地组织干事的主要职责有三个方面:一是管理连以下干部档案;二是负责工地干部工作;三是负责工地“组织”工作。金荣慧指点我说:档案可以不用着急,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先熟悉工地的组织情况和干部情况,按照政治部“1974年干部、组织工作计划”,把近期要做的事情先安排好。遇到什么难题,你可以去请教许建洛,他在政治部时间长,还兼过一段组织干事。
我对金荣慧说:“金姐,我没干过机关的工作,我什么都不懂。你可不能不管我啊,你到了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打电话,你别忘了呀。”
金荣慧笑道:“忘不了。子华你不用担心,我给你一句‘箴言’你就有数了:机关的活儿,比连队的活儿好干多了。”
金荣慧说的不假,怪不得人们都愿意进机关,我来了政治部没几天,就深深感觉到了机关的好处。
首先机关不像连队那么紧张。机关的人们早上不用出操,因此睡懒觉的大有人在;机关也没有那么多的“上课”、学习、训练,搞副业,因此闲暇时间很多;机关下班后很少集合、开会,也没有晚点名,没有班务会排务会连务会,因此那些机关干部才会闲的无聊,整晚上打扑克;另外,机关的人们各自负责一摊活,完全可以灵活机动的自主安排,也就不必拘泥于八小时工作时间;机关还没有连队那么多的考评、检查、汇报、总结;机关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上面管着你的人少,管的也相当“宽松”。比如我们政治部,别看好多人说吕奉主任不好,但就日常工作来说,他还真是不大管我们这几个干事。有一次小李干事跟管理处的人打扑克打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睡了一天懒觉。吕奉正好有什么事情找他,小刘干事说他在宿舍睡觉呢,我去叫他?吕奉说:算了吧,这小子也不怕睡成个猪。第二天吕奉见了他,竟然没吭声就拉倒了。这事要是放在连队,那性质简直就是要造反,不给个处分才怪呢。
正因为机关是如此的“民主自由”,我进政治部干了才一个来月后,就被那些“机关干部”完完全全地同化了。如果刚进机关的时候,我对于那懒散的生活节奏还不太习惯,那么现在要是让我再回去过连队的紧张生活,我会变得更不习惯。
人就是这样,越是有了点“民主自由”,越想争取更大的“民主自由”。我看到别的机关干部经常请假外出办私事,我忽然感悟:他们都能那么随便,我是不是也该在工作时间上,沾沾公家的便宜呢?
悟出这一点之后,我选了一个相对清闲的时机,去找我们吕主任。我说我想请两天假去趟河阳,我“对象”转业了,我去看看他安排的怎么样。
周启明是半月前“离队”回的河阳。他们农场压缩编制,十五个农场干部,给了他们五个转业指标。那里的好多干部都不想“脱军装”,因此周启明真是第一个递上的转业报告,还是第一个被批准的。
周启明在年底的时候,刚刚被调到农场场部,担任了场部机关的司务长。他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很不高兴。我说怎么给你安排个司务长啊,整天跟那些“伙头军”打交道,多没意思。周启明说咱知足吧,农场干部编制太少,往场部安排个干部才费事呢。我们卢场长这就算很不错了,我也没找过他,他就主动地照顾了我。
我心里话你真是天真的可以,如果不是杨政委替你说话,那个什么卢场长知道你老大贵姓啊?不过这实话我不能告诉周启明。我说的是,调到场部咱们也不干了,咱一定要转业。周启明象我的“回声”一样跟着说:“对对,给个场长也不干,咱一定要转业。”
那个密阳农场条件不好,但人家办事还比较“上道”。转业的人员确定之后,场里派了一个副场长、一个干事,专门为周启明等五个转业干部跑工作安排。这个时期的转业干部比较好安排,有些城市甚至还可以稍稍挑拣一下。周启明就在民政局、供销社和柴油机厂这三个单位之间,“自主”选择了河阳市河西区民政局。给他安排的职务是优抚科的干事,行政二十二级。
周启明走的时候,我正忙着应付后勤政治部组织科来检查工作,没顾上送他。他走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来过一封信,说了说安排情况,言谈话语、字里行间似乎有些不如意,那封信上的情绪也不大“热烈”,我便有些放心不下。
吕奉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听了我的“请示”后他问:“小周转业了?怎么安排的?”
我说了安排的几个单位,听说周启明想去机关,吕奉不以为然:“还是河柴好啊,就是河阳柴油机厂,工资高,职工宿舍也不错。”吕奉是从军区后勤机关调过来的,他对河阳的的情况比较熟悉。
我说:“我当时也这么想。小周太懒,他说机关舒服一些,想去民政局,也不知道最后定了没有。”“定”是已经定了,“小周”都去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我倒不是故意要骗我们主任,我主要是为了使我的请假理由更充分些。
吕奉说:“千万别上革委会的那些局,没意思。还是工厂发展潜力大。你回去给他做做工作。哎这样吧,后勤政治部有些‘批林批孔’的材料,让我下个月去开会的时候捎回来,我派你去拿,这样你算因公出差,路费还可以回来报销。”
我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这,这不大好吧?”
“没事没事,这也是工作需要。你安排安排走就是了。”吕奉说着朝外直摆手。
出了吕奉的屋子我就想,以前常听连队的干部骂吕奉,但我来了以后发现他对我们这几个部下还真不错。看来还是毛主席说的对:“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只有“尝”过了吕主任,才知道他似乎不该挨那么多的骂。
我接着就去找书记艾琴开通行证。看到我那兴高采烈的样子,艾琴挺奇怪:“排长,不就去趟后勤拿材料嘛,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这个艾琴,她就是改不过口来。好像整个话务排的人,或者是话务排出来的人,就她一个人还一直叫我排长。她跟我解释说,她觉得还是叫我排长顺口,而且这样叫着,能提醒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我是她的领导。
听她这么说,我嘴上谦虚着,其实心里很舒服。我不知怎么就把我自己跟蒋介石联系起来了。蒋介石很喜欢“黄埔系”的部下管他叫“校长”,他那感觉可能跟我听艾琴叫我“排长”差不多(好像说反了,应该是我的感觉跟蒋介石差不多才对)。
艾琴之所以对我如此恭敬,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因为我现在是“管”干部的组织干事。
从到了政治部我才开始明白,原来“权力”这个东西实在是相当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