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烈日下一进到屋子里,我顿时感到一阵清凉。我住的这幢房子是五十年代初期的建筑,那个时候的人们干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因此建筑质量相当好。这房子的房脊很高,山墙很厚,玻璃窗还是双层的(据说是按照苏联的建筑标准盖的),因此屋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不过为了我的小启明,我没顾上多享受,稍事休息就又去了总机室。
刚才我想在办公室给周启明打电话,叫杨次山干扰的没打成。我再不打的话,那“小盘友”就该着急了。
总机室值班的是两个73年的小女兵。我替下一个来,就振铃要新城总机,请她给我接河阳总机,再请河阳总机转地方线,要河阳市革委会总机,然后让那总机给我接农机局筹建办公室文秘组。
电话接通后,里面是个嫩嫩的女声,上来就问:“找谁?”
我心想,周启明这个臭孩子,说好礼拜天下午在办公室等我电话,你一个人等着就是了,怎么还弄个小女孩在那陪你?
这个帐以后再算,我忙说:“请你给找一下周启明。”
“你是哪啊?”这女的真是管的多余。
我心里不大高兴,但是语调上没表现出来,我说:“我是蒙道县。”
“哦,好,好。”她似乎是明白了,放下电话叫着:“小周,你媳妇的电话。”
稍远点的地方传来周启明的声音:“你来你来,你替我。”
随后周启明就拿起了话筒,上来先解释:“子华,星期天没事,都在这里打扑克呢。”
我说:“你成天吆喝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怎么还有空打扑克啊?你爸问我,嫌你不给他打电话,我就说你忙得昏天黑地,你这不是让我欺骗家长嘛!”
周启明笑道:“你千万别冤枉我啊。昨天又分给我们农机局几间房子,大伙在这打扫卫生,安桌子搬椅子,忙了一上午呢,下午刚玩一会儿,就让你碰上了。哎你什么时候去的环山?刚回来吗?路上好走不好走?是不是挺累啊,热着没有?”
听周启明这样问,我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哎周启明,你怎么不先问问你老爷子龙体如何,你这儿怎么当的。”
周启明说:“老爷子有你关心,我光关心你就行了。”
我把环山之行简单说了一下,想到那办公室还有别的人在,怕说多了人家笑话周启明,我就要挂电话,周启明赶紧说:“哎哎等会,你什么时候再来河阳啊?我们梁大姐很想见见你呢,很想很想的。”
我奇怪:“梁大姐是谁啊?”
“就是刚才接电话的,她今年四十一,除了局长以外,她是我们局地地道道的大姐。真的,她想你想的不行,你什么时候能来啊?”周启明边说边笑,显然是连真带假。不过我听明白了,那个什么大姐我根本不认识,她怎么会想我。周启明是指鸡说狗(这个词用的极不恰当),那意思是他想我想得不行了。
当然周启明说这段话还有一个意思。他是故意要让我知道刚才接电话的女士都四十一了。他要是不说,我还真是想不到,因为我听那人娇嫩的语调,还以为她只有二十一呢。看来原本傻乎乎的周启明小盘友去了河阳进步挺快,学的越来越精明了。
我故意说:“实话告诉你吧,河阳那地方我今年之内是不去了。你那大姐她(他)想我,我可不想她(他),我一点点都不想。行了你快打扑克去吧……,哎对了我跟你说啊,天热,晚上不要睡的太晚,后半夜盖上点东西;还有就是自个注意,别累着。下次去我要发现你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挂了啊。”
我本来还不想挂,可以我那机台上工地值班室的号灯一直闪个不停。我把长途撤线后,就赶紧按下值班室的通话键,只听值班的通讯班战士小孙紧着叫:“总机,总机,要管理处丁处长家。快快快!”
我一边振丁处长宿舍电话的铃,一边问小孙:“干什么你,急的这个样,失火了?”
小孙听出了我的声音:“陈干事,你怎么在总机上,哦,你在那打长途是吧?跟你说坏大事了:刚才县医院来电话(值班室有一部地方电话),说咱工地的车在北山东坡翻了个底朝天,王主任他们受了伤……。”
“啊,真的?”我吓了一跳,正想问问“王主任”是谁,丁处长那边接起了电话。我赶紧让位给值机的话务员,同时站一边用耳机听了小孙跟丁处长的通话,听完后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小孙说,据县医院通报:出事的是一辆英吉普。县革委“工交办”的一辆面包车路过桥罗山东坡的大沟时,发现那车翻倒在沟底。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解放军”俯伏在汽车轮胎上朝他们挥手求援。工交办的同志赶紧停车救人,结果发现除了这个男的以外,车内还有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军人。他们立即将这两人抬上面包车,紧急送往蒙道县医院。到那后男军人说出他是驻军250工地的仓库主任,叫王叔文。那个身负重伤的女军人,叫张丽华。
我心中暗叫:天哪,怎么会出这种事。我赶紧跑出了总机室,迎面碰上从家属院那边匆匆而来的丁处长,他以为我还不知道,就朝我喊:“小陈,王叔文和张丽华出车祸在县医院抢救呢,我马上过去,你也去看看吧?”
我连忙点头,就跟他一起跑回了机关楼。
二十分钟后,两辆吉普车驶出工地大门,急赴九华里之外的县医院。车上除驾驶员外共有七人:马主任、杨政委、丁处长,还有岳管理员、保卫干事许建洛,以及我和艾琴。
我、艾琴、许干事都在政委的车上。杨次山气哼哼对我们说:“看来不狠抓组织纪律是不行了。王叔文又不是司机,他开的什么车?简直乱弹琴。”
许建洛在一边火上加油:“确实太不像话。你看现在的管理处,乱成什么局面了,当着小王(司机)我也得说,把司机惯得没人样,偷鸡摸狗,上房揭瓦的。”
小王直喊冤枉:“许干事你别打击一大片啊,我可是个老实孩子。礼拜天值班,我哪都没敢去。再说了,你怎么能肯定那车是小赵(英吉普司机)让他开的,没准是王叔文自己偷着开的呢。”
“哎对了,”政委想起一个问题来,“王叔文怎么跟张丽华在一起?他俩开车出去干什么?”
众人默然,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政委这个问题当天就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答案。那答案让人有点啼笑皆非。
张丽华被免去排长职务以后调到了管理处。管理处实在没法安排她的工作,就让她“协助管理”服务社。
我们工地的军人服务社共有四名工作人员,全都是“老百姓”。其中帮我做窗帘的“李姐”是蒙道人,属于部队在编职工,另外三个都是工地干部的家属。服务社归管理处管,具体是归岳管理员管。张丽华就算是岳管理员之下的“二把手”。
张丽华受处分后表现的十分消沉,整日少言寡语。下山之后,她连个正经的宿舍也没有,跟艾琴、李姐、小严四个人,住在服务社边上的一间大仓库里。机关的管理本来就松,像她这样的情况更是没人管她,她就经常大白天在宿舍睡觉,或者看些小说打发时光。
王叔文当主任的那个器材仓库在后山(就是我跟歹徒搏斗的那个地方)。因为后山的施工已经接近尾声,那仓库的使用频率大幅下降,因此王叔文也是成天闲得发慌。不过刚受处分那阵,他还比较老实,没事就一个人闷在仓库里研究象棋棋谱,或者跟两个保管员吹吹牛。等“心灵的创伤”逐渐恢复之后,这老小子就又有些不安分了。
王叔文的宿舍在机关大院,距离他上班的后山仓库有五华里之遥。起先他还安步当车天天走着去,后来天气越来越热,他就开始偷懒。每天上班后,他都要去后勤部值班室(管大车)和管理处值班室(管小车)转一圈,问问有没有车去后山。有的话,他就跟着过去,没有他就不去了。或者在宿舍猫着,或者去服务社找张丽华聊天。仓库那边有什么事情,他就用电话遥控指挥。
今天是星期天,但密阳火车站到了几件重要的施工器材,因此王叔文必须要加班去提货。由于后勤的大车都出发了,他就跟管理处要了这辆英吉普。恰好服务社想捎着进点汽水,王叔文便带着张丽华和李姐一起去了密阳。英吉普的后排座是竖着的,中间有个空儿,装几箱子器材和几箱子汽水没问题。
从密阳回到后山的仓库是下午两点多。卸完那些器材之后,几个人热的满头大汗。王叔文让司机小赵去东坡的瓜田买几个西瓜来吃,小赵不想动弹,再说王叔文不是管理处的人了(仓库归工地后勤部管),小赵也不听他的。王叔文见支使不动小赵,就骂道:“你小子也太懒了,你给我钥匙,我去买。”
王叔文以前在管理处的时候开过车,所以小赵就真的把车钥匙给了他。李姐嫌热不愿意去,王叔文就带着张丽华上路了。
从仓库到东坡下面的那片西瓜地,只有六里路,而且大都是很宽的公路。这段路上本来行人车辆就不多,时值酷热的午后,更是人、车寥寥,借用周启明鼓励我驾驶拖拉机的话说:“闭着眼开都没事。”
在解答了王叔文怎么会跟张丽华在一起,以及他俩去干什么这个问题之后,剩下的便是一个不解之谜,那就是:在这样一段路况良好、视线开阔、无人无车的大道上,王叔文怎么会把汽车开进了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