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任室”出来走到无人之处,杨次山小声问我:“感觉如何?”
我随口就说:“我看他水平比你差远了。”说完觉得有些太随便,也太狂妄,赶紧看看前后左右。
杨次山听了却很高兴,我发现他特别喜欢我用这种无拘无束的口吻跟他说话。
他说:“老头文化不高,不过他资格很老。”然后他又表扬我:“你不错子华,挺沉得住气。”
我嘴上说:“我这不是跟着你嘛,我就不打怵了。”其实我之所以能做到见了文主任不紧张不害怕,不亢不卑沉得住气,是让我公公给“锻炼”的。
原来的时候,陈子华特怕当官的,尤其是怕见那些大官。别说军级师级干部了,她刚当兵那阵,见了连长指导员都害怕。
我彻底不怕当官的,是在跟杨次山熟悉、并经过周金兴的进一步“熏陶”之后。
在我们工地,杨次山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大官了。连队的那些小兵除了开会听报告,想见到他还真不大容易。但他仅仅是个副师级,我那个公公周金兴可是个正军级高干,他甚至还与“某”这位中央领导有着一段渊源。我跟杨次山的实际关系,应该是不错的朋友了,跟周金兴已经算是亲人,所以通过他俩,我也就对大官有了更加理性和感性的认识。
这个文主任尽管在我们面前端着个架子,他其实勉勉强强才能算上个副军级,而且既没形象,也没什么威严,我怕他何来?
不过以后我才知道,文主任的经历也不简单。东北民主联军(四野前身)有个著名的临江战役,当时他是副营长,他带的部队在江边血战两天两夜,消灭了超过自身人数两倍的敌军,得到了民主联军总部的通报嘉奖。他在那次战役中身负重伤,至今身上还有一块弹片没有取出来。他的资历甚至比我公公周金兴都老。只不过他因为文化程度低一些,加上在后勤部门提拔慢,所以才当到后勤政治部的主任。你可以不怕他,但是你不能不尊敬他,因为他是经历过枪林弹雨加腥风血雨的真正的战士。
我俩走出政治部的办公楼之后,杨次山对我说:“子华,你的任务完成了。那个会你不用参加,你去周启明那里吧。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政治部找我们,咱们再一块回工地。”
我心里很兴奋,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周启明身边,可我总得装装样子,我就说:“政委,这样不大好吧,要不,我临走前去看看他就行了。”
杨次山一笑:“行了吧子华,在我跟前别说这些。去吧去吧,替我问个好。哦对了,我叫小王送你过去。”
我赶紧拦住他:“不用不用政委,我知道地方,我坐公交车过去就行。”
杨次山朝停在不远处的“伏尔加”招招手,那车就缓缓掉头朝这边驶来,杨次山这才对我说:“市革委的院子很大,你得找半天。咱们是军车,进去很方便的。”
这时车子停到了杨次山的身边,杨次山对司机说:“王儿,陈干事去市革委办事,你把她送到地方,然后你就回来。”
小王答了一声“是,政委”。
我一边开车门上车,一边对杨次山说:“政委你去找个凉快地方,这里太热了。”
杨次山点点头,朝我挥了挥手。
小王去过市革委几次,他问我:“陈干事你去哪个部门啊?”
我说:“农机局,你知道在哪吗?”
小王直摇头:“没去过。不要紧,进去问问就是了。”
车子很快来到河阳市革委大院,我见小王直接往里面闯,我赶紧问:“哎,咱还要不要登记啊?”
小王说:“咱是军车,而且是这个级别的车,没人敢拦。”
我这才知道,原来市革委看大门的人是只认“车”不认人。
进了大门我才发现,市革委的院子还真不小,除了正面一幢四层办公大楼外,另外还有很多两三层的楼房,甚至还有一些平房,散布在绿树成荫的大院里面。小王在里面转了半天,问了三个人,才算找到了位于大院西北角的那个“农机局”。
怪不得大院的人还有不知道农机局的,原来这个局的办公场所十分寒酸,它就是两排平房,而且还害羞地猫在一幢三层办公楼的后面。那平房的墙头,钉了一块木头牌子,上书八个毛笔字:农机局筹建办公室。我一看那字就像吞了根冰棍似的精神一振,因为那是周启明的手迹。
我在房头下了车,目送小王倒车开走后,便像深入敌占区的侦察兵一样,鬼鬼祟祟地靠近了那幢房子。我需要先侦察一下“敌情”,然后集中火力给周启明来一个突然袭击。
很快我看明白了,这两排房子都是办公室。前面那幢房子较小,共四个房间,分别是值班室、生产组、局长室和副主任室。后面那幢房子较大较长,有七八间屋子,我在没有看清其他办公室之前,一眼就看到了从西面数第二个屋子门玻璃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文秘组”三个字。
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捎带着看了看其他办公室,那些分别是政工组、技术组、总务组,还有两间没“组”,一间是“打字室”,一间是“司机班”。除了这些之外,最东面的两间是单独的,被将近一人高的木板墙挡了起来。木板墙中间一扇小门紧闭,门上用粉笔写着三个大字:档案库。
看完这些我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头,因为周启明跟我说他们筹建组只有八个人,可我看到的,他们光房子就有12间之多。
我顾不上琢磨这个算术问题,我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文秘组”那儿。那个屋子静悄悄的,不过房门半掩,里面应该是有人。
我疾步走近那个屋子想敲门,刚举起手来却又放了下去。因为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里面有个人正在伏案疾书。我认识那个人,我似乎没必要敲门了。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足有三十个平方的大房间。好像是刚粉刷不久,四壁洁白无瑕,地面是水泥的,四周一圈墨绿色油漆的墙裙。里面空空荡荡地摆了三张桌子,只有靠东墙的那张桌子上有人。那人一看就是个大帅哥,上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下着草绿色的军裤。他的桌子上摆了好多书报文档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块毛巾。屋里有些闷热,他写上一会儿字,就拿起那毛巾来擦一把汗。
我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快到桌边了,他才抬起头来。猛然,他象木雕泥塑一样不动了。
我歪着头,露出一丝邪恶的微笑瞅着他。我心里说,我看你什么时候能从“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好在这个时间不太长。他眨了眨眼睛之后,很快就闹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大白天见了鬼,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陈子华。
周启明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高兴的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天,你怎么来了。热坏了吧,快快快,坐下歇歇。”
他拿过一把折扇,使劲给我扇着,不过仅仅扇了几下,就被我夺了过来自己扇。因为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个女孩子推门进了屋子。她叫着:“周科长,局长问……,哎,这是嫂子吧?刚来到啊?”
我赶紧站起来,朝她笑了笑,说:“你好。”同时我看清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穿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梳两条半长的辫子。女孩挺白净,可是长得不算漂亮,也就是个一般人儿。
周启明忙说:“对对。是我对象小陈。小陈,这是我们科的小罗。”他随后解释说,局里又调了一些新同志过来,现在都快二十个人了。
那小罗走过来跟我握手,问长问短。我便跟她解释说是跟着领导来河阳开会,顺便过来看看。
周启明问她,局长有什么事,那小罗直笑:“没事了没事了。你陪嫂子说话吧,我过去看看。”她向我招呼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有些奇怪:“哎周启明,我怎么成嫂子了?你跟你们这的人说咱们结婚了?”
周启明直晃脑袋:“我什么都没说。可是我往农机局调动得填个表,上面有‘已婚未婚’一栏,我必须得填‘已婚’啊,这不光是因为我不能欺骗新单位,更因为只有这样咱才能早点分到宿舍。以上做法是否妥当,请陈干事批示。”
我笑道:“你都办完了我还批什么呀?不过周启明你只要能要到房子,别说填结婚了,你填个二婚我都没意见。”
周启明正朝我瞪眼,忽然电话铃响了。
周启明一手拿起电话,一手将他自己的水杯递给我。我咕咚咕咚正喝着,忽然听到周启明说出了一个很敏感的名字,我精神一“冲动”,差点被茶水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