楣郡太守任忧子将亲自择兵,他是秦国力士任鄙的仲兄。千夫长扎赫显得十分之谨慎,因为他负责南城邑兵卒的征集之后,他很可能晋升为俾将,可以真正领军冲杀了,这是所有战将的梦。在这节骨眼上,他可不想有失。扎赫亲帅着日前精选的三百将士——他们都有着三年以上的征战经历。行军入伍,绝非儿戏。很多人都不愿意从征,但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的事。县丞公孙玄早已将入征名册递交上去了,且由他为向导。如果有人不从或是举家逃匿。这些精卒就会受令抄家灭族!
商君厉法,威严尚存;洛水血迹,尚未涤尽;连坐之法,偶有行之。各里长、族长为了大局,也会严密地监视着各家各户。这三日城门关隘都封闭了。很少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听闻,楣郡要出兵一万。
“砰砰砰——“一阵砸门声响起,所有人都早已坐在院中等候着他们地到来。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落泪。该流的泪水他们早已流尽了,或许已经麻木,他们没有心痛,或许,也不会再心痛!
“奶娘,去开门吧。”白老爷子终于开了口。大门“嘎吱”颤动着,几乎不能直立了。老妪荒恐地撬动了门栅,数十精卒迅速冲入院中。
“秦王有令,壮者从征。白家征兵一人。谁是白乾,速速出列!”卫队长大声喝道。白父将手搭在少年肩上,颤颤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家人皆泣。白起请父母上座,敬酒三樽以辞。
嫂妻公孙梦姬为他系上包裹,凄然谓之:“君且去。若天怜白家,幸得男,养之待君;如若不幸,妾当身赴南山,伴汝兄与九泉!”
“梦姬,休言孕否。汝且居家赡养父母。若我能功成名就,定当亲迎全家,同享荣华;若我不幸战死沙场,汝且收我白骨,葬于吾兄之侧!”举家复哀泣,军士催之甚急。
父取脚下之土,扯下衣襟裹之。“但念故园一寸土,莫惜他乡万两金。吾儿谨记,勉之!”白起只觉得苦水泛上喉间。男儿惜泪,他没有哭,也不会哭。这本来是他的梦,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南城邑总共征集了一千六百人。千夫长扎赫令他们在城中集训,四周有拒马栅栏与精兵守卫着。不少百姓远远地张望着自己的亲人,公孙梦姬躲在角落里,潸然泪下。他毕竟是她的归属,虽然老天开了个很大的玩笑。许多士卒都焦急地张望着远处亲人的身影,可是白起没有回头。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欲要宁息胸中的热血。但是即便这样,公孙梦姬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他岿然不动,如同一座山,能够让他依靠,让他安稳。
刚入秋,炎炎烈日依旧没有柔情。半个时辰后,女人拭泪离去,她很平静,没有必要多想什么。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
“二郎,你怎么在这?”突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显得那么地亲切。让白起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忘忧谷的私塾先生,已年逾五旬。父亲曾请他在家给兄长讲解过两年经文,因而十分面善。夫子也一并教导白起。其实,要说是哥哥的老师还真不入说他是自己的老师。
“谷夫子,您…”少年很是诧异。本应该是他儿子入伍的,怎么他也在这里。
“哎~慈母败儿,家门不幸。其母将逆子藏匿,故老夫只得入伍。”说罢再叹,继而又问白起又是何故。卫兵听见军伍中有人说话,拽着皮鞭快步走过来。白起与夫子示意,卫兵扑了个空。千夫长又因此高声训斥若久。
直至申时,方令众人吃饭。两个馒头一碗粥,咸菜叶都没有一片,众人勉强吞了下去。吃完后还要朝郡中行进,两地相距四十里。只有到了那里,才有军营可以安歇。
谷夫子听完白家之事,长叹不已。没有训斥白起什么——虽然他也自称孔门子弟。没有什么可要大惊小怪的,这是个动乱的世代,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公孙玄作为南城邑的县丞到军中慰问。他只是给白起塞了点银两,说很多地方用得着,白家的事他会帮忙料理的。
四十里,一千六百人,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这对少年来说肯定不算得难事,然而很多跟谷夫子年纪的人却是气喘连连,加上一路上都没水喝。黄昏又夜幕,烈阳离去却带不走那股令人不畅的闷热,所有人都显得很憔悴。千夫长扎赫及两个百夫长的马背上都有鼓鼓的水囊。可是大家都知道,那不会属于他们,哪怕只是一滴。一路无语,白起把谷夫子的包裹挂在腰间,搀扶着这个他一生敬佩的儒者,慢步走着。
终于到了郡中,千夫长扎赫将众人安排在一个临时搭筑的营寨,每二十人一间房。拿了点公孙玄给的银两打点后,白起如愿与谷夫子分配到了同一营房。营房很小很小,众人几乎是围着中央撑帐的大木掾平躺着,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夫子,我包里有张白鹿皮。晚上天凉,您拿去暖暖身子吧。”白起将包囊递了过去。“不用了,还是你留着吧,反正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今朝不知明日事了。”夫子摇头苦笑着。少年没说什么,把鹿皮硬生生地塞了过去。
“二郎,我知道你是个有大志的人,但你时刻要记住:永远记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夫子将床铺往少年那边挪了挪,把鹿皮袄铺在中间。少年认真地听着,夫子永远是夫子,夫子的话是不会错的!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少年凝神苦思,却找不到答案,只得抬头张望着夫子。“就是你够冷,你的心永远不会融化!”少年低头不语。没错!即便是佩刀划过兄长的喉间,他的手也只是微微发颤。“当然,你也有你致命的弱点。”少年猛地从沉思中震醒,无意识地摸了摸腰中的刀。或许他真的被吓着了,或许他只是讨厌这样的字眼。夫子没有理会少年的慌恐,接着说道:“就是你太冷!”少年一头雾水,眼中无尽地迷茫,他渴望知道答案。
“你的屠刀不会因为生灵的哀嚎乞鸣而放下,你会树立太多太多敌人,他们会随时威胁你的生命。”夫子顿了片刻,伸手将少年离开佩刀的手重新放回腰间。“你唯一能够信任的就是你腰中的佩刀!”夫子两眼直直望着少年,那眼神里凝聚了太多的寄望。
“多谢夫子教诲!”少年直视着面前的长者,腰中的佩刀比往前握得更紧了。
第二天,所有士卒又被带入郡中集训。太守任忧子登上城头,他只说了一句话,跟谷夫子教导的差不多:“不管是为了家国、父老还是自己,永远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因为从你站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是你生命的延续!”
午饭后,这批新兵将领到属于自己的战甲刀戟。冷兵器时代,不外乎几个兵种,枪兵、戟兵,刀斧手、弓箭手,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利器与骑兵,不过一般的兵卒是没有资格得到的。很多入伍士兵,他们的梦想只是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战马。白起选择的是枪,尽管他习惯于用刀,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里召唤吧。夫子本来选弓箭比较好,但是两百步的距离,只怕夫子没那么大的臂力,所有也干脆选枪,或许这样两人还能分到同一军伍中。这群可怜的新兵哟,他们领到的战甲可能还刚从阵亡将士身上扯下,淤血腐气充溢其中。许多人当场就倾覆了腹中的苦水。
这几天不要练兵,他们将被送往别的地方集训。但是明天他们会进行一场较量。百夫长会根据所选的兵器选拔备役军伍。他们将抽签三人一组去抗衡刀斧枪戟弓五人组成的小队。只要他们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算合格了。此后,他们将是这一兵种中的真正一员。
一炷香时间,不长也不短,而对手却是真正上过阵、杀过人至少受过正规训练的老兵,许多人还是很惊心害怕的。尚未出师,就要含恨九泉那就不尽人意了。不过较练时兵器都被打钝,甚至弓箭手用的是蒿草时,大家不免安了心。
所有人都是抽签入队,这着实让白起担忧不少。凭自己的本事,坚持一炷香时间应该不是问题,可夫子就麻烦了。要是没能跟夫子在同一队列那该怎么办?白起屏息着,或许苍天早有定数。
夜风拂面,许多士卒抱着沉沉的盔甲去护城河边涤洗。夫子也跟着去了,战盔不在床头,想必是夫子拿去了罢。白起漫步走着,偶尔踢着脚下的石子。他从来不这样,平时他总是凝神坐着,一连几个小时都无所谓。可是今晚,他总感觉有什么强烈吸引着他,或许只是因为第一次身处于这样的环境。
河滩上,有个身影直直挺着,纹丝不动,那人仰头闭目,手中的利戟扎入泥沙很深很深。白起觉得很奇怪,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喂——”白起朝他喊了句。那人根本没有理会,依旧如前。那杆亮丽的长戟在夜月中那么刺眼。不远处的篝火都不敢再张扬它的光辉。白起有些恼怒,那人也忒狂妄了。低头瞥见脚下的碎石。猛地一飞脚,梭石重重地砸在那杆白戟上。“铛铛”地震响声映着河中的月影回荡着。那人顿时愕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深邃的瞳孔将面前的身影吞噬下去。不过,白起也想不到的是那杆白玉戟丝毫没有动弹。两人都莫不吱声。
风、河、夜、月、人,这样的景致很单调。少年没想什么,转身走去。